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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鏡先生……”糜荏沉吟片刻, “略有耳聞,可以去試試。”
荀彧點頭:“那我明早便出發去尋他。”
“這麽快?”糜荏嘆了口氣,“好不容易接下來還能歇六日, 原以為能與文若兩個人待在一起,沒想到文若竟不打算陪我。”
荀彧:……
他無奈地看着這個人, 怎麽也想不通有的人怎麽就能這麽厚臉皮,什麽羞人的話都說得出口。
這兒可不止是他, 還有周慈呢!
正想着,周慈便識趣地退下了。
荀彧只好道:“那我便等子蘇回朝後再去罷。”
他也不掙紮了, 反正每次都拗不過這個人。
正如今日午後,他明明不想答應的, 但聽着這個人嘆了兩口氣還是心軟了, 結果被這人在書房裏這樣那樣。
讓他往後如何專心在書房裏辦公!
于是接下來幾日,兩人都窩在府中。修整關于未來的路線, 抑或看書,玩鬧。大約勞逸結合是真的有用, 糜荏每日都是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六日之後, 糜荏回朝處理政務,荀彧坐上馬車前往颍川陽翟。
車行多日, 總算抵達目的地。
臨近水鏡先生的莊園時,荀彧下了馬車, 親自走到田邊詢問其中勞作的農人:“這位田公,敢問哪條路可以通往水鏡先生的府中?”
“水鏡先生,”那正在田間除草的農人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往這條路直走到頭便是了, 公子找他做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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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稱荀彧為“公子”, 态度卻是不卑不亢,沒有普通農家對士族的誠惶誠恐。
荀彧細細看了他一眼。
見這人約莫四十歲,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手腳雖是沾滿泥巴,通身卻有一種通達內斂的氣度,心中有了一個猜測。
他行了一禮:“鄙姓荀名彧,本為颍川陰縣人,拜見水鏡先生。”
“荀公子看出來啦,”司馬徽笑了笑,“您要找的正是老朽。”
荀彧這個名字他聽過,荀氏八龍的下一代,也是當今國師糜荏麾下的門客。前不久這年輕人主導了颍川荀氏的遷族,還說服了幾個年輕人一起去往京洛投奔那位糜國師。
至于國師糜荏,他了解的不多,京洛諸多往事傳到颍川亦有些失真。不過從這人言行與作為上來看,絕對是可以媲美李斯的相材。
不管如何,這些都與他這個老農無關。
司馬徽道:“田間雜務諸多,恕老朽無禮。荀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他似乎也不打算回府接見客人,只打算在田壟間聽荀彧說話。
荀彧也不在意,只恭敬道:“在下聽聞水鏡先生學通古今,造詣非凡,想請水鏡先生出山。”
“使不得使不得,”司馬徽擺擺滿是泥土的手,“在下只是山野閑人,不堪重用。”
荀彧瞧着他的模樣,見他的推辭不似作僞,詢問道:“先生既有治世之能,為何不願出山造福世人,反而在此隐居呢?”
司馬徽聞言笑了,答道:“從前伯成寧願耕作,也不想當諸侯;原憲寧願住在草澤茅屋瓦牖,也不願住官邸。這世上并非人人都想當姜太公,也有許由、巢父這樣的隐士啊。”【1】
這話說得已經很明白,荀彧便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指着他手中的一把草道:“先生拔的這是什麽?”
水鏡先生低頭看了眼從田間耘下的雜草,“哦這個啊,這是稗草,長得同水稻很像,若是不将之拔去會害的水稻抽不出穗來。”
見荀彧點頭表示明白,水鏡先生道:“荀公子還是回去吧,老朽老啦,對如今的生活很是滿意,不願四處奔波啦。”
語罷,回頭繼續耘草。
他以為荀彧就會退去,孰料等了一會,聽到的卻是田間窸窸窣窣的動靜聲。回頭一看,荀彧居然挽了衣袖,脫了鞋襪跟着下來田間。
司馬徽怔住了:“荀公子這是做什麽?”
荀彧微笑道:“學習先生,體會耕作之樂。”
“這,”司馬徽一時也詞窮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好吧,這稗草與秋稻長得極為相似,公子可千萬別耘錯啊……”
“先生且放心,”荀彧埋頭仔細辨認後拔了一根稗草,應了一聲,“彧省得。”
他本就是做事細心之人,拔的雖然很慢但一根都沒有錯。司馬徽看了一會,心道這荀公子細皮嫩肉的一定吃不了耕種的苦,也就随他去了。
這日日暮西山,司馬徽也沒說什麽,只是請荀彧快些回去換衣裳。
他以為這半日的勞作下來,渾身酸疼的荀彧一定會知難而退。哪曾想第二天他來到田邊時,荀彧已等候在此。
甚至還向他打了個招呼:“先生早啊,今日還是給這畝田耘草麽?”
司馬徽:“……”
接下來一連四日,荀彧與他的侍從跟着司馬徽一起拔完了三畝田的雜草。
這麽多農活若是一個人幹,至少需要七天時間。司馬徽感激不已,請荀彧去他的莊裏歇息片刻。
司馬徽出身士族,雖然如今沒落,莊子還是用木材、石頭砌成的,拾掇的很幹淨。周圍種了幾顆桃子樹,籬笆外還種了一排菊花,不過花季剛過,已然衰敗。
司馬徽将荀彧引入廳中,給他遞了茶餅煮成的湯水,羞愧道:“鄙府簡陋,叫文若見笑了。”
是的,幾日耕種下來他們的交情已然匪淺,司馬徽已徹底對這個年輕的士族改觀。
——被拒絕時不驕不躁,反是心平氣和地思索解決辦法。不輕易言棄,哪怕他知道他帶着目的,也難以拒絕他的好意。
這樣的後生,難怪何颙說他是“王佐之才”!
荀彧微笑着喝了一口茶湯:“您客氣了。”
以前不覺得,習慣喝龍井茶後才發覺,這煮出來的茶湯味道真的很古怪,他完全喝不慣。
他禮貌地喝了幾口,而後放下茶碗:“先生,在下可否觀看您的藏書?”
因家道中落,宅子裏的房間不足,如今這會客廳也是司馬徽的書房。一卷卷木簡制成的經書被整整齊齊地碼在靠牆的書架上,光亮無比不沾丁點灰塵。
很顯然,它的主人很愛惜這些書籍。
司馬徽答應道:“好啊。”
荀彧起身,走到書架旁取了一卷木簡。小心打開,便見上頭寫的文字他有小半不大認識,是一篇古文經。
“古文經”指的是秦朝大統前遺留下來的儒家經典,這些舊籍都是用當時諸多國家的文字書體著成的,篇章內容也大多與如今流行的隸字“今文經”不同。
如今還在研究這些的,無一不是大儒。
荀彧大方承認道:“先生,在下看不懂這一卷經書,您可否同在下解說一番?”
司馬徽面上有了一點喜色:“好啊!”
他走到荀彧身旁,很快替他講解完這一卷經文裏的內容。
荀彧聽完說了幾句感想,聽得司馬徽雙眸一亮,贊嘆道:“以文若你的才學,若是能潛心研究古文經,一定能在這方面成為大家。”
他顯然是起了愛才之心,又從書架上拿了幾卷經書解說給荀彧聽,等人發表看法,他啧啧稱贊起來。
他越看荀彧越是喜愛,甚至還有點想收他為關門弟子,将這身看家本領全部傳授給他。
“在下觀您讀的書,全都是古文經學,而非如今流行的通俗經學。您在此地雖有耕作之樂,周遭卻沒有一個人能同您交流所長。”荀彧看着他,“一個人閉門造車,其實也很寂寞吧?”
司馬徽聽得這話,眼中喜色微微凝滞。他想要說出否定的話語,但沒有,因為荀彧說的正中要害,他确實因此而感到寂寞。
縱然他不願意結交權貴,縱然他能得到耕種的樂趣。可偶爾空閑下來,想到古經書中某一句精妙絕倫的話,舉目四顧卻無人能了解他的這份快樂。
他只好說給田地裏的莊稼聽,說給魚蟲鳥獸聽,說給他自己聽。
荀彧将手中古籍慢慢卷好,放回書架上:“去徐州看一看吧,水鏡先生。”
“耕種雖有樂趣,但清苦異常,您這幾日也說過若非是糜國師推廣的這些農具,您與您的家人還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在田中勞作。”荀彧道,“既是如此,為何不去朐縣看看當地的農忙呢。”
“您是隐士,一定懂得小隐于野,大隐于世的道理。”
他微微笑着。
很顯然,這一局他已勝券在握。
“儒經書院的院長鄭玄先生,正是博古通今的大學者。您一定聽過他的名字,知道他在古經文上的造詣不輸于您。您不想與他談經論道,聽聽他對這些古文經的看法嗎?”
三日後,荀彧啓程歸去京洛。
他成功勸說司馬徽去往鄭玄的書院授學,只是需要再等一等,到他的這批秋稻成熟之後。
約定好九月下旬差人過來替司馬徽收割水道、送他們一家人去往朐縣,荀彧才坐上馬車。
他還想親自将這個好消息告訴糜荏,但等抵達京洛,他先聽到了一個壞消息。
——天子在西園設立了一支萬人軍隊,又設八名校尉,直接聽命于他。等軍隊組建起來,第一戰就是要去往各州,平複作亂的黃巾軍殘黨。
這八名校尉,已經任職的有上軍校尉蹇碩,下軍校尉鮑鴻,助軍右校尉馮芳,左校尉夏牟四人。
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尚書臺一方官吏。
至于剩下四個席位,暫且無人勝任,不過就連先前因為不願繳納修宮錢棄官而去的曹操、袁紹等人,全都收到任職诏書。
看得出來,他表面上或許是想要分化何進的力量,背地裏實則為掣肘糜荏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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