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承慶宮外。

婉兒小小的身體,被秦晖按壓到了地上跪着。

這個名字和大奸臣秦桧音同的大內監,果然不是什麽好人!連個小孩子都這般粗暴對待。

婉兒心裏暗哼。

其實她此時,很有些雙重标準了。

之前也“粗暴對待”她這個小孩子的人,是誰來着?

地面的冰涼,很快就透過單薄的衣衫,竄入了婉兒的骨頭縫兒。

讓她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身為一個罪人,跪在大唐的宮殿外,是怎樣的感覺。

這裏正是風口,一陣冷風刮過,婉兒打了個哆嗦。

小小的身體,更瑟縮了幾分。

冷,膝蓋又疼,這種感覺,太真實了。

婉兒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被武皇後懲戒了。

然而,向來聰慧如她,怎麽會這般遲鈍呢?

婉兒呆了呆眼——

武皇後燦若日華的姿容,映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誰說的,太平公主的長相酷似武皇後?

在婉兒看來,根本就不像!

武皇後那種簡直如太陽一般的存在,又是誰人像得來的?

臉上熱辣辣的絲縷痛意,又分明起來。

提醒着婉兒,她剛剛被武皇後怎樣對待過。

太陽般的存在嗎?

還真是……被陽光燙傷般的痛。

婉兒摸了摸臉頰上幾乎被搓破的肌膚,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腳步聲靠近,讓婉兒驀地緊張起來,忙拔緊了脊背,恭肅而跪。

她提醒自己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稀裏糊塗地失神了。莫名其妙地被罰跪在這裏已經夠勁兒了,再犯了什麽忌諱,她這條小命可就真的交待了。

婉兒現在不敢死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

婉兒低垂着眼睛,眸底光捕捉到了一角裙裾閃過。

婉兒雖自幼在掖庭,但經過鄭氏多年的教導,好歹也有些見識,只一眼,她就覺察出,這角裙裾價值不菲,絕非尋常女子可穿得。

婉兒登時緊張起來——

她現在只要想到“絕非尋常女子”,就會想到武皇後那張臉。

婉兒做着用力吞咽口水的動作的時候,那條裙裾的主人,已經在她的面前停住了。

感覺到那個人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

婉兒緊張地屛住了呼吸。

那個人開口了:“你怎麽得罪母後了?”

聽到那個聲音,婉兒的心神一松,繼而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見過殿下!”婉兒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太平公主抿緊了嘴唇,盯着婉兒拜伏下去的身影。

她是尊位者,她不說起來,婉兒不好自己給自己免禮。

婉兒于是依舊拜伏在地。

她如今也不得不學了個乖:身為卑下者,在這個尊卑等級森嚴的時代,除了多跪多拜多賠小心,還有更好的保命法子嗎?

唉!

仍舊是,形勢逼人,不得不為。

婉兒不知道今後的人生裏,她還要做多少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為了活着,她不得不這麽做,哪怕在心裏面,她是厭惡這樣的。

她得活着,不是嗎?

太平公主盯着婉兒,盯了良久。

似是終于下了決心:“你且在這裏忍耐一會兒,本宮這就到母後那裏替你求情。”

她說着“本宮”的時候,臉繃得緊,仿佛唯有這樣說,才能給自己鼓勁兒打氣似的。

接着,不待婉兒有所反應,太平公主便折身,直奔武皇後慣常燕居的宮殿。

殿外,太平公主本本分分地等了宮人的通報之後,才進了殿內。

武皇後此時正悠閑地坐在案後,手裏正看着不知什麽。

聽到腳步聲,她擡起頭來。

見是女兒,面含慈愛笑意。

太平公主在案前停下,恭敬行起禮來:“兒臣問母後安!”

武皇後眉毛微挑,眼中有興味劃過。

“怎麽今日這麽乖覺?學會讓宮人通報,還學會照規矩行禮問安了?”武皇後故意問道。

太平公主沒得懿旨,便仍舊跪伏在地。

雖然已經料想到母後會這般問,她還是有些窘然。

“孩兒不是小孩子了,該知道循禮了,也該知道給弟弟們做表率了。”太平公主回道。

武皇後輕輕一哂:“管他們做什麽!”

說着,她朝太平公主招招手:“快起來!到阿娘這兒來!”

太平公主聞言,眼睛一亮,登時起身,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武皇後的身邊,挨着她坐了。

被武皇後一把摟入懷內,揉捏了兩下,笑道:“還是個小猴子一般,裝什麽大人模樣?嗯?”

太平公主臉上一紅,仍不禁習慣性地依到母後懷裏。

武皇後又摩挲了她一會兒,方緩緩道:“今日怎麽這麽早就來阿娘這兒?可餓了?”

說着,便喚兩旁宮人,為公主奉上飲食。

“孩兒不餓,謝母後恩賞!”太平公主阻住母後道。

武皇後聽她言語間是與往常不同的恭順客套,眉毛又是一挑。

太平公主心裏暗自忖着該如何開口。

“孩兒今日原想去拜見外祖母……”太平公主說着,小心地觑看武皇後的臉色。

果然見武皇後的臉色不大好看了:“你外祖母很好。最近不必去問安。”

太平公主于是只能讷讷。

武皇後蹙眉,心裏到底有幾分不忍。

“太平,你賀蘭表兄,阿娘已經懲戒過他了……珰兒的家人,阿娘也格外恩賞了他們,脫了他們的奴籍。珰兒的弟弟,阿娘也允他入宮學讀書,将來他若有出息,還可為官。”武皇後看着自己的女兒。

見女兒還是垂着眼睛不作聲,武皇後摸了摸她的腦袋:“太平?你在聽阿娘說話嗎?”

太平公主這才擡眸,看了看母後,又耷下眉眼去:“……孩兒知道,母後還想賜……賀蘭敏之姓武……”

武皇後撫着她發心的手掌一僵,緩緩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母後打算讓你賀蘭表兄承繼你外祖的宗祧,如此,你外祖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武皇後語重心長道。

太平公主許久無聲。

直到武皇後漸漸要失了耐心的時候,方輕聲道:“母後想要他……做左膀右臂嗎?”

武皇後眸光一凜:“這種話是誰同你說的?”

太平公主感覺到了母後話中的冷意,咬唇道:“沒有誰同孩兒說……”

武皇後聽她大有委屈之意,再想到女兒之前所受的委屈,面色緩和了許多,重又摟了她,道:“阿娘知道太平受了委屈……太平想要什麽恩典賞賜,阿娘都答應你!”

太平公主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似是沒想到母後這麽快就說出了這句話。

“什麽恩典都行嗎?”太平公主急問道。

“自然……太平想要什麽恩典?”武皇後心覺異樣,話鋒突轉。

太平公主到底年輕,再聰明心機也是有限,遂脫口而出道:“就請阿娘饒了婉兒吧!”

“婉兒?”武皇後的眼中,登時有危險的光芒閃過。

武皇後将女兒和自己的身體拉開些距離,半是威凜半是誘問道:“太平告訴阿娘,是誰讓你來給她求情的?”

這個“她”指的,當然是上官婉兒。

太平公主感覺到了母後的不快,緊張起來。

“沒有誰!是孩兒見她跪在那裏着實可憐,便來向母後求情了!”太平公主辯解道。

“是你覺得她可憐,還是旁人覺得她可憐?嗯?”武皇後緊盯着女兒。

太平公主被她盯得更緊張了,惶然道:“孩兒不懂……”

“那你告訴母後,那日你為什麽會突然跑去掖庭?”武皇後又問。

太平公主怔了怔,眸中有晶瑩晃動,她低下頭去,手指無措地擺弄着裙上的花紋。

“太平?”武皇後的聲音,寒冰激水一般。

太平公主于是知道,母後是真的要生氣了。

“孩兒夢到了……夢到了珰兒……她被……的樣子……孩兒害怕,就、就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太平公主語帶哭腔。

武皇後臉色泛白,伸展手臂重新摟了太平公主入懷。

“太平不怕……不怕啊……”她輕輕拍着太平公主的後背。

太平公主在她的懷裏抽泣。

“以後,遇到事情的時候,來與母後說,”武皇後柔聲道,“似那日那般,萬一淋壞了身子,生了病,害你父皇和我憂心,你就是不孝!”

太平公主一凜,忙在母後的懷裏使勁兒點了點頭。

武皇後見她漸漸止住了哭泣,方捏了捏她的小臉兒,又吩咐宮人準備清水等淨面之物,為公主洗臉。

太平公主的心緒平複下來,才想到婉兒還在外面跪着,母後并沒有開恩。

她心裏着急,忖着再如何開口。

恰在此時,有宮人來禀:“徐婕妤在宮外求見皇後娘娘!”

“她來做什麽?”武皇後冷嗤一聲。

說着,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吩咐宮人:“告訴她,本宮沒空見她。陛下正病着,更沒空理會她。她若有心,就安安靜靜地回去,替陛下抄經祈福,才是正事!”

宮人恭順領命而出。

很快便又折回。

她面有憂懼之色,對着武皇後,似不敢言。

“她又說什麽了?”武皇後哼道。

那名宮人吓得雙膝一軟,伏在地上,顫顫發抖。

武皇後眉頭擰緊:“到底說什麽了?至于讓你吓成這樣?虧你也是跟了本宮許多年的!”

那名宮人這才艱難答道:“徐婕妤讓奴婢請問娘娘,抄經是抄《道德真經》《南華真經》還是……還是三、《三皇經》?”

武皇後初時臉上猶帶着不屑,然而聽到“三皇經”幾個字,臉色一時煞白。

她驀地攥緊了衣袖,雙眼眯起,殺氣陡生。

“母後……”太平公主擔憂地看着武皇後。

“三皇經”三個字,也吓着她了。

武皇後神色幻變,忽的森幽幽地呵笑。

她指着那名怯唯唯的宮人:“去告訴她,她若是敢,随她!”

那名宮人領命下去。

太平公主猶心有餘悸:“母後,方才她說……”

她也不敢說出“三皇經”幾個字。

武皇後定了定神,轉向女兒道:“這件事,不要同你父皇說……他正病着,莫讓他憂心。”

“是,孩兒記下了!”太平公主應聲道。

心裏想着,這件事最好就此平息,當作從沒發生過,不然又是一場風波。

可是,徐婕妤為什麽要觸犯那個禁忌呢?

太平公主不得其解。

武皇後此時看到宮人端入的清水等潔面物,心念忽動:“去!給承慶宮外跪着的那個小官奴洗幹淨了臉,帶來見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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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就花癡成這樣,被虐待繞地球好幾圈了才反應過來,這樣真的好嗎?

婉兒:我剛剛經歷什麽?我是誰?我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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