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時光荏苒,歲月如織。

展眼間,六年的光陰,在指縫兒間迅速地流逝。

六年,宮中的風向悄然發生着變化;六年,讓一個小女孩兒長成了少女。

婉兒看着銅鏡中映出的那張模糊而熟悉的臉,不得不像個自戀症患者似的,發出“我真是越來越美了”的感慨。

若說上輩子的她,被人誇“有古典美”,那麽這輩子穿越成了上官婉兒的她,這種“古典”的韻味,則更濃了。

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在宮學中六年的學習不是白過的。如饑似渴的苦讀,讓她已經越來越像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了。

這種書卷氣滲透入了她的骨子裏,使得她舉手投足間,自然有一股別樣的氣度。

從六年前,僥幸存活下性命,婉兒就格外珍惜這個活着的機會。

她想好好活着,她想像她熟悉的歷史上的那個上官婉兒一樣,有朝一日也被武則天所欣賞。

如果這是一個平行時空中的朝代,如果一切都可能與她所熟知的歷史不一樣,那麽,她是不是可以通過她的努力,成為改變歷史的那個人?

歷史,可以改變嗎?

婉兒覺得,她與其說要改變歷史,不如說,她是在一個平行時空之中,創造歷史。

“阿娘,我去宮學了。”臨出門前,婉兒向鄭氏道別。

因為有六年前武皇後的“恩典”,婉兒得以從掖庭宮人那種忙碌的勞作中解脫出來,鄭氏還須勞作,有徐婕妤的照應,誰也不敢難為了她。

這六年間,母女倆的日子,過得可謂平靜。

然而鄭氏心頭的餘悸猶在。

她拉過婉兒,替婉兒理了理身上的衣衫:“要小心謹慎着些,不當說的話,不許多說。”

這是幾乎每次去宮學前必有的程序,婉兒早已經習慣了。

她也如每次離去的時候一般,笑着寬慰鄭氏道:“阿娘放心!”

鄭氏這一次并沒有含笑放她去上學,而是微皺了眉。

“阿娘有心事?”婉兒體貼問道。

鄭氏遂壓低了聲音,道:“近來宮裏事多,你在宮學裏和人打交道,更要小心再小心。”

“發生什麽事了?”婉兒不接問道。

宮裏面最近除了聽說陛下又病了,似乎也沒有旁的事啊!

鄭氏小心地看了看窗外,見沒人經過,才更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太子得罪了皇後……”

婉兒聞言愣了愣:太子李弘,也要像她穿越來的那個時代的歷史一般,被自己的母親害死嗎?

雖然情知那個女人完全做得出這種事來,可是當真身處其境的時候,婉兒還是覺得寒沁沁的——

鄭氏疼愛她疼愛到了骨子裏,婉兒完全想象不出來,作為母親害死自己的骨肉,該是怎樣的心情。

鄭氏見婉兒的表情,以為婉兒被吓着了。

她的孩兒,她養了十四年了,她了解。尤其經歷了當年在武皇後面前活下命來的那件事,加之婉兒平素言行,鄭氏還以為自己的女兒是個極膽大的。

她恍惚了一瞬,驀地想到這孩子也不過才十四歲。

小小年紀,每日裏逼着自己苦讀,用六年的時間博覽群書,屢屢得到宮學中師傅們的贊賞,這該是怎樣的恒心功夫?

這本不該是這麽丁點兒的女孩子該承受的啊!

若是……若是上官家不敗落,婉兒應該過着衣食無憂、榮華富貴的生活……

鄭氏想到這兒,心裏面就疼了起來。

她覺得,作為母親,她實在對不住自己的孩兒。

情緒一時失控,鄭氏便将婉兒抱在了懷裏:“我的兒,莫怕,莫怕……阿娘在呢!”

婉兒突然被抱住,着實呆了呆。

她才意識到,鄭氏以為她聽到太子的事,害怕了?

婉兒很有些哭笑不得——

經歷了穿越那種匪夷所思的事,又在那位威不可測的武皇後的掌心下茍活得性命,她還有什麽怕的呢?

婉兒現在所怕的,也只有不能如自己謀劃的那樣好好地活下去,以及不能孝順着鄭氏安然終老吧?

“阿娘,你別擔心,我很好。”婉兒輕輕拍着鄭氏的後背,仿佛鄭氏才是該被安慰的那個。

鄭氏無聲喟嘆着,心道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從小就渾不似個小孩兒,倒像個小大人兒。

這樣穩重又聰明的孩子,是不會在外面吃虧的吧?

鄭氏心想。

可是再認可女兒的資質,做娘的,女兒不在眼前的時候,這顆心啊,總是不免為之牽挂着的。

“阿娘,宮闱事,咱們聽旁人說了,便只記在心裏,絕不多嘴,這才是咱們保命的法子。”婉兒道。

鄭氏點點頭:“我的兒,你說得很是。”

說罷,她又壓低聲音道:“阿娘就是聽她們說的,現下宮裏說不定私底下都傳遍了。太子替故淑妃的兩個女兒求情,求陛下為她們擇良婿而嫁,因此惹怒了皇後。皇後斥責了太子,太子被吓得魂不附體的。”

婉兒聽着,眉頭微皺。

看來,雖然是平行時空,但歷史的走向大致也是有跡可循的。

這個時空中蕭淑妃的兩個女兒也是被囚在掖庭,到了年紀不得嫁人,更不得自由,而太子李弘性子仁柔,想必是替自己的兩個異母姐姐求情的時候,得罪了曾與蕭淑妃為敵的武皇後。

可是,武皇後只是因為看不得蕭淑妃的女兒過得好嗎?

這恐怕也只是武皇後尋的一個由頭吧?

以婉兒的身份,這些年來,都記不清高宗皇帝病了多少次了。

她所熟悉的歷史中,高宗皇帝為風疾所折磨,以至于後來頭暈目眩得無法處理朝政,使得武皇後有機會接觸到了朝政。

在她此刻所處的時空中,雖然她無從得知武皇後是否有機會接觸朝政,端看高宗皇帝纏.綿病榻的勁兒,以她當年見識的武皇後之精明能幹,怕是絕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吧?

所以,武皇後斥責太子李弘,與其說是惱太子為蕭淑妃的女兒們求情,倒不如說是,武皇後看到高宗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很是擔心素日聲名極好的太子将來一旦即位,她便無從作為了。

想來,這個短命太子,在這個時空中,也不會得善終吧?

婉兒這麽想着,嘆息着。

将來啊,不知道還要見到多少人死去……

“啪——”

一聲脆響,讓婉兒猛然回神。

她驀地擡頭,對上了無須老者肅然的臉。

老者手裏的戒尺,剛剛砸在她的書桌桌面上。

“郭師傅……”婉兒自知走了神,愧然垂頭。

郭師傅虎着臉看着她:“不專心!當罰!”

“是。學生知錯。”婉兒順從道。

郭師傅見她受教,面色稍緩。

但衆目睽睽之下,宮學裏的規矩不可破。

“郭安,帶她去受罰。”郭師傅面無表情道。

作為宮學中的優等生,婉兒還是第一次被罰。

看着她被小內監帶出去,她的同學們都禁不住抻着脖子瞧。

他們被郭師傅“啪”的一聲戒尺響,均吓得縮回了腦袋,心思雖然還望婉兒那裏飄,眼睛卻都不敢離開書本了。

宮學門口。

“婉兒姑娘,收好。”郭安将一只小包袱交給了婉兒。

婉兒詫異地接過,又看向郭安:“小郭大人,這是?”

郭安只比她大幾歲,每次聽她叫“小郭大人”,一雙眼睛都笑得眯成了兩條縫。

“這是阿爹讓我交給你的,”郭安朝婉兒眨眨眼,“應該是一本佛經。”

他是郭師傅的義子,因為伶俐有眼色,便随在宮學中當差。

可是郭師傅為什麽要給她一本佛經?

不是要罰她聽課走神的嗎?

“阿爹讓你帶着這佛經,去靜安宮,給一位貴人送去。就算做是懲罰了。”郭安笑道。

靜安宮?

那不是,高祖的別廟嗎?

靜安宮中的貴人,不就是……

婉兒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名字,登時愕住了。

婉兒面上不動聲色地向郭安問了去靜安宮的路,又謝過了郭安,便出發了。

一路之上,婉兒的心裏不停地琢磨着這件事的詭異之處——

難道每個宮學中受罰的學子,都要被罰,帶着佛經,跋涉去靜安宮?

絕無可能。

所以,這是郭師傅有意給她尋了個由頭,讓她去的?

郭師傅為什麽讓她去?

說是跋涉,真的不誇張。

這座唐宮,太大了。

婉兒又沒去靜安宮,一路疾行,半個時辰之後,終于望見了靜安宮的輪廓。

她站在靜安宮前,打量着。

這座靜安宮,哪裏有半分“宮”該有的富麗堂皇之氣?

附近不見半個人影,唯有微風拂過樹葉掠起的“沙沙”聲,和偶爾飛過的鳥兒的“喳喳”聲。

婉兒沿着一條渾然天成般的小徑,朝着宮門的方向前行,嗅着淡雅的青草氣息,她覺得心曠神怡。

這裏,當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

這樣靜谧平和的環境,真的是那樣一個人物被囚居的地方嗎?

怎麽看,都不帶一絲一毫的壓抑氛圍啊!

說是世外桃源,說不定倒有人信。

婉兒的腳步,因為突然看到宮門口的一個人影而停住。

她忙又緊走幾步,看清了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妪,穿着粗布葛衣,正蹲在宮門口的一處花圃前莳花。

婉兒掃過四周,并沒有發現除了老妪之外的第二個人。

那麽,這個老妪是誰?

是那位貴人身邊侍奉的仆從,還是那位貴人本尊?

因為眼前所見,與心裏以為的差別太大,婉兒不敢确定了。

婉兒于是走上前去,朝着那老妪躬身一禮:“婆婆好!”

那老妪卻似根本沒聽到一般,頭都沒擡一下。

婉兒怔了怔,心道莫非她失聰了?

婉兒于是又拔高了些聲音,再次朝那老妪行了一禮:“婆婆好!請問……”

話未說完,那老妪竟然站起身,像是沒看到婉兒這麽個大活人存在一般,扭轉身形,向着宮門內走去。

婉兒:“……”

眼看着宮門打開,又被從裏面關上,婉兒呆立在原處。

她這是,吃了閉門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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