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太平公主領天後懿旨,便帶着随從,跟着趙應來到了燕居殿外。
她直覺今日趙應的出現太過正式,正式得讓人不能不在心裏多想了幾個來回。加之此次随行封禪泰山,讓太平公主越發覺得母後的威儀日重,使得她已經不敢輕易向母後撒嬌了。
因着這些,太平來到燕居殿外,沒有如以前那般急沖沖地進去,而是微笑向趙應道:“還請通禀母後。”
趙應頗覺意外,不知這小公主何時轉了性子了。
不過,現在整個宮中的風向一日一個變化,趙應久在武皇後的身邊侍奉,早就練出了心裏面波瀾起伏、面上不動聲色的能耐,只要事非涉及到他的性命前程,他臉上的那副表情,是不會有什麽變化的。
趙應于是得體地向太平欠了欠身,嘴上說着“還請殿下稍候”的話頭兒,便自顧入內禀報了。
太平沒有等多久,裏面就傳來了“天後宣太平公主見駕”的聲音。
太平暗自挑了挑眉毛,心道阿娘如今的派頭真是越來越大了。
心裏縱這般想着,太平可不敢表現出來半分調侃的意思,留了随從在殿外,她自己着趨步而入。
到了殿內,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垂着手、亦垂着頭,恭立在殿中的太子李弘。
太平微詫,心道弘哥何時來的?還這麽一副……朝堂應對的架勢。
不!不僅僅是朝堂應對的意思,還有些……驚懼畏縮?
難道弘哥做錯了什麽事,被阿娘責罵了?
太平心裏嘀咕着,人已經來到殿中。
感覺到李弘悄悄看過來的一眼中,複雜難明的意味,太平心裏面的疑惑更深。
她忖着母後極有可能心情不好,便更表現出恭敬的态度,俨然臣子面對帝後一般。
“兒臣太平公主,叩見母後!”太平以國禮拜道。
接着,她就聽到了武皇後在上面“嗤”了一聲。
然後,又聽到武皇後哂道:“做什麽傻樣子?像個老頭子似的!”
同樣的話,聽在在場兩個人的耳中,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
太平立馬知道母後的心情沒有那麽差,她的臉上浮上喜色,已經禁不住擡頭去看她的母後了。
相反地,李弘則面有苦澀意味,站在那裏,他更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多餘的存在,于是越發地戰戰兢兢了。
太平擡頭的時候,剛好看到武皇後右手擡起,向她招了招手。
太平遂笑着湊了過去。
被武皇後拉到身前,又摟到懷裏,捏了捏臉。
這才是太平習慣了的母後待自己的方式,她于是心裏松快了下來。
武皇後拍着太平的臉,問了幾句閑話,擡頭看到李弘還杵在原地,似乎才想起來他來。
方向太平道:“宣你來,是因着有件事和你有關。”
說着,轉向李弘:“你妹妹就在這裏,你的那些打算,你自己同她說!”
說到後面,言辭之中,已經帶出了銳利之感。
李弘本能地一哆嗦。
他擡眼對上太平不解的注視,心裏面又是一陣不安。
但最終還是自以為的那些原則,占了上風。
“天後明鑒!”李弘咬牙道,“此是軍國大事,該由父皇與諸位宰輔相公商議定奪!”
就算是不谙國事者如太平,單從李弘無意之中的稱呼裏,都聽出了不尋常的意味——
與“天後”相對應的,是天皇、是陛下,既言“父皇”,為什麽不說“母後”,而說“天後”?
這裏面的親疏分別,還有怨氣不平,太過昭昭然了。
弘哥這不是火上澆油嗎?
太平擔心地看看李弘,又偷偷觑了觑母後的神色。
果然見她的母後,臉色已經隐隐透着鐵青。
“天後?父皇?”武皇後冷笑,“東宮的師傅們,就是這麽教你明禮的?”
李弘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此時被母親質問,他的腦中“轟隆”一聲。
他頓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那種久違的、因病眩暈、胸口煩惡的感覺,又來了。
好不容易穩住了心神,他支撐着躬身向武皇後拜道:“是兒臣之錯,非師傅們之錯,母後若責罰,請責罰兒臣一人!”
武皇後冷意不減:“如何責罰,本宮自有決斷。”
她瞥了瞥身旁猶懵懂無知的太平,心頭倏地閃過不忍。
但是,再轉向李弘的時候,那抹不忍的眼神,便不見了蹤影。
“你父皇如今病了,你身為長子,該知道為君父分憂,而不是給君父添煩惱,你可懂?”武皇後沉聲道。
李弘見武皇後竟然就這麽輕而易舉地将之前的那件事揭了過去,他不願就此罷休,更看不得武皇後如此跋扈專權,張了張嘴還要說話。
早被武皇後看破,厲聲嗤道:“怎麽?為你的父皇侍疾,你還不情願嗎?”
李弘自幼體弱,又經年在母親的積威之下,理智上還想作一掙紮,身體已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兒臣不敢!”
武皇後這才神色稍緩。
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見你父皇吧!”
李弘跪在地上,雙膝上冷硬的感覺傳來,讓他的心都冰冷了下去。
原來,面對母後,他遠比他以為的,還要軟弱。
看着李弘悻悻離去的背影,太平覺得他很是凄涼,不禁心生恻隐。
李弘走後,偌大的宮殿內良久無聲。
想着母後這會兒心情一定不好,太平沒敢問之前李弘沒有說出來的到底是什麽事,雖然她知道,那件事一定與自己有關,而且還是事關朝局的大事。
太平忍耐心裏貓爪抓撓般的好奇,小心地朝武皇後的懷裏貼了貼。
被武皇後一道眼風丢過來。
太平嘻嘻笑了笑,乖巧地跪起身,繞到武皇後的身後,兩只爪子按在了武皇後的肩頭。
“奔波了一路,阿娘累了吧?”一邊說着,一邊力度适中地按摩着武皇後的肩膀。
武皇後被她捏着肩膀,鼻腔裏哼了一聲,遂閉着眼睛,由着女兒服侍。
又捏揉了一會兒,武皇後的面色回複如常。
她拍了拍太平的手背:“行了,別賣乖了!知道你孝順!”
太平笑道:“孝順阿娘,孩兒最喜歡了!”
然後,便漸漸停了手,仍舊在武皇後的身邊坐下。
武皇後盯着太平看了一會兒,又捏了捏這張與自己少年時候越來越像的面旁。
“太平是個孝順的女兒,阿娘也是個孝順的女兒。”武皇後幽幽道。
太平眨眨眼,探問道:“阿娘是想起外祖母了嗎?”
“是啊!你外祖母過世已經五年了。”武皇後說着,目光幽深,像是陷入了回憶。
太平初時沒敢打斷母後的思念之情,想了想,方又探問道:“阿娘是想為外祖母做法事祈冥福嗎?”
武皇後自追憶中回過神來。
她沒有馬上回答女兒的問題,而是定定地看着女兒的臉。
太平被她一再地盯着看,看得心裏發懵,又不知她是何意,只好強繃着由着她看。
武皇後見女兒模樣乖巧可愛,心念一動,禁不住傾過身去,又摩挲了一回她的小臉兒。
直把太平的臉揉成了一團兒。
太平只能被捏扁了嘴,還被掐着臉蛋兒,無辜地看着母後。
武皇後被她這副無助的表情看得“撲哧”失笑,又拍了拍她的臉,莞爾道:“太平真是阿娘的心肝寶貝!”
這句話說的,全然發自肺腑。
太平被母親的情緒所感染,那種天然的母女之情,加上來自母親的疼愛,讓她心頭發熱——
“阿娘想要孩兒做什麽事,孩兒都心甘情願!”
武皇後渾沒料到竟得了她這麽一番回答,微怔了怔,方和聲道:“太平要記得,以後除了和阿娘,不許向任何人這般掏心掏肺,記住了嗎?”
太平聞言,微震。
母後的話,讓她恍然想起了一個月前,與杜素然的那番實在稱不上愉快的對話。
還有剛剛,李弘沒有說出來的那件事……
幾相印證,太平的心底劃過說不清的滋味。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點頭:“記住了。”
武皇後并沒有期望只靠着自己這一句話,就讓女兒以後如何如何了。
天家子女要承受的,往往超過尋常富貴人家百倍。若她可以選擇,她寧可自己的女兒,什麽都不必懂地無憂無慮度過一生。
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武皇後看向女兒道:“阿娘眼下就有一樁難事,需要太平替阿娘分憂。”
太平見她說得鄭重,忙道:“阿娘有什麽事,要孩兒做?”
武皇後凝視着太平:“阿娘想出家一段日子,誦經齋戒,為你外祖母祈冥福。可是你父皇病了,那麽多的國事不能沒人打理,阿娘脫不開身。太平願不願意為阿娘做替身啊?”
太平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武皇後不以為忤,仍溫和地含笑看着她:“太平不願意嗎?”
太平搖了搖頭,問道:“阿娘是想讓我,出家齋戒誦經,為外祖母祝禱嗎?”
“是啊!”武皇後道。
說着,她撫摸着女兒的發心:“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你外祖母最是疼愛你了……”
太平的眼神呆了呆,一些讓人不愉快的回憶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武皇後亦想到了某件往事,眉毛動了動,語聲中帶出了幾分失落感:“太平若是不願意為阿娘分憂,那麽阿娘就只好自己……”
“不是的!”太平忽然搖頭道,“孩兒願意為阿娘分憂!”
武皇後面現霁色,摟過女兒,在她的臉蛋兒上“吧嗒”親了一口:“阿娘就知道,太平不會讓阿娘失望。”
太平登時滿臉通紅,又不好推開母後,只得微垂了頭,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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