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方才我進殿的時候,仿佛看到他們擡了一個女子出去……倒像是太子妃?”

賀蘭敏之說罷,笑吟吟地瞧着李弘。

李弘的臉色已經化作了慘白:“阿裴……”

他連面對母後的禮儀都顧不得了,拔腿就往殿外跑。

正好和迎面而來的趙應撞了個滿懷。

趙應驚了一跳,忙俯下.身去給李弘見禮。

嘴裏面的那句“見過太子殿下”還沒說完整呢,李弘突然暴起一腳,踹在他的肩頭:“狗奴才!阿裴若有半點兒差池,孤和你們拼了!”

趙應被踹了這一腳,悶哼一聲跌倒在地。

然而李弘踹出這一腳之後,也沒得了好處。他栽歪了兩下,險些以頭搶地。

婉兒乍見這一變故,愕然地微圓了嘴。

她不知道此種情況之下,自己該如何反應,才是正确的。

或許,一動不動地安守本分,才是最正确的?

但她分明瞥見,武皇後在看到太子趔趄着差點跌倒的時候,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趨了那麽一下,但極快地便身體繃直如故了。

婉兒忙垂下眼睛去。

賀蘭敏之卻在此時突然快步沖上來,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李弘。

“太子殿下可要保重貴體啊!”賀蘭敏之嘻嘻笑着,“太子妃沒了,可以再娶;若是太子沒了……哈哈哈!”

此言一出,婉兒與武皇後的臉色,都為之一變——

武皇後的眼中迸出兩道殺氣,直射李弘和賀蘭敏之的方向。不知她更想殺的,是哪一個。

而婉兒實在覺得,這個賀蘭敏之小人得近乎猥.瑣龌龊。

李弘也算有幾分硬氣。

縱是胸口翻湧得厲害,喉間一股子腥甜猛往上翻,他也用盡全力推開了賀蘭敏之:“滾!”

賀蘭敏之嘴裏“嘁”了一聲,便好整以暇地抱着胸,看着李弘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好不容易走到殿門口的立柱前,李弘到底挨扛不住,勉強扶住立柱,一口鮮血嘔了出來。

眼看着李弘踉跄的身影消失不見,殿門外一陣噪雜的聲音之後,便恢複了寧靜。

婉兒猜測是李弘的随扈看到他這副模樣,慌亂是難免的,而後大概就是護送他回東宮,以及請太醫診治等等……

不知道,那位太子妃,到底如何了。

她還懷有身孕呢!

賀蘭敏之早就一眼瞧見了婉兒,尤其是看到婉兒出衆的姿容的時候,他感興趣地挑了挑眉。

他自來熟地又開口道:“這位,便是姑母身邊新晉的女史,上官娘子吧?”

婉兒只能忍着厭惡,斂衽向他行了一禮。

武皇後此時已經重又坐回了正位。

“你知道得倒是多!”她的聲音透着些冷冰的意味。

賀蘭敏之仿佛根本不怕她聲音森冷似的,猶笑道:“上官娘子年輕的姑娘家,想必也喜歡鮮亮衣衫。我便送幾匹那西域料子與你……”

婉兒嘴角一抽。

她真不想要那東西,甭管是多好的東西,就算是外國貨,誰知道幹淨不幹淨呢!

可是,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拒絕。

武皇後又開了口,及時替她拿了注意:“那批料子倒也罷了,不必送入宮了。”

這是拒絕了賀蘭敏之的“孝敬”的意思。

賀蘭敏之啞然一瞬,便又賠笑道:“好歹是侄兒的孝心,姑母……”

被武皇後不耐煩地擺手打斷:“你的孝心,本宮知道了。”

說着,又深深地看了賀蘭敏之一眼。

若說賀蘭敏之此前還一副肆無忌憚的模樣,被武皇後這意味深長的一眼看過之後,他便很有些不安的意思了。

“姑母……”他還想說些什麽。

武皇後下颌一擡,聲音極淡:“你編書、校書也着實辛苦,本宮心有不忍……蘭臺便不必再去了。”

賀蘭敏之面色微變。

武皇後又幽幽道:“你外祖母的冥壽将近,她疼了你一場,你也該好生祭奠祭奠她老人家!”

賀蘭敏之再也聽不下去了,鼓着膽子道:“祖母的冥壽日,侄兒從未忘記過……但祭奠歸祭奠,并不影響侄兒為國盡忠……”

武皇後猛然揮手,聲音驟然拔高了幾分:“本宮累了!你好生回府去,替你外祖母,準備祭奠的事務吧!”

賀蘭敏之還想争辯什麽,但最終還是不得不蒼白着臉,向武皇後拱手深揖稱是,方退出了殿外。

婉兒旁觀聽着,這姑侄,或者說姨甥兩個之間的對話,越發體味出武皇後對賀蘭敏之的态度來。

封建禮教之下,最重姓氏宗祧承繼,賀蘭敏之被賜姓為“武”,無論他的血統為何,他都成了名正言順的武家的孫子,所以他可以理所當然地稱那位已經仙逝的榮國夫人為“祖母”。

而武皇後刻意強調榮國夫人是他的“外祖母”,又何嘗不是在讓賀蘭敏之清楚:他到底不是武家的兒孫。

既然不是武家的兒孫,那麽周國公的封爵,也是随時可以褫奪的,只看武皇後的心思。

在一個現代人看來,來自母親的外祖父、外祖母的血緣,和來自父親的祖父、祖母的血緣,其實是一樣的,并沒有親疏之別。

然而封建社會本就是宗法社會,更是父系社會,男性大家長的地位是超然的,他的姓氏,在整個家族之中,才是真真正正的正統、尊崇。

這種情況,別說是這個一千多年前的平行時空了,就是婉兒穿越來的那個社會,小孩子不也絕大多數,都随了父姓嗎?又有幾個随了母姓的?

而很多男人,被幾千年的封建的所謂“傳統”,浸泡透了的骨頭裏,更是理所當然地認定,“冠姓權”是身為男人,再正常不過的權力。

改變這種男權唯我獨尊的局面,又豈是幾代人的不懈努力,才能做到的?

一千多年以後的人,都做如此想,又如何苛求在這個時代出生、在這個時代成長的武皇後?

婉兒心想。

她再一次沒有意識到,她又在無意之中,替武皇後開脫了。

武皇後自然無從得知婉兒心裏的這些想法。

她正在詢問趙應。

“……是陛下身邊的羅總管,親自帶了人來,擡了太子妃走的。”趙應如實回道。

他之前被李弘踹了一腳,雖然李弘發病之下沒多大力氣,但李弘怎麽說也是個成年男子,那一腳也夠他受的。

“羅大富?”武皇後面沉似水。

“是。”趙應答道。

武皇後半晌無言。

良久,方道:“你下去瞧傷吧!再去阿馮那裏領十貫賞錢。”

趙應愣怔一瞬,忙叩謝恩賞。

武皇後這是在撫恤他,更是在獎賞他。

趙應也退出了大殿。

殿內,重又恢複了只有武皇後和婉兒兩個人。

婉兒的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經歷了剛才的那一番事,她有些怕和武皇後獨處。

無他,婉兒無法确定,武皇後會問出什麽可怕的問題來。

不問難以回答問題嗎?

那就不是武皇後的風格了。

除非武皇後閑極無聊,才會之前巴巴兒地留下自己這個初到她身邊的人,聽她和她的兒子、和她的侄子,或者說外甥,之間的鬥法。

這會兒,想躲是躲不掉了。只能竭力應對,不至于惹惱了這位。

婉兒頓覺頭疼起來。

孰料,武皇後竟是久久不語。

她不說話,可是她本身的存在,于婉兒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婉兒覺得,再這麽煎熬下去,自己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就在婉兒呼吸困難的時候,她的耳邊忽的傳來武皇後的聲音:“下去吧!”

聲音淡淡的。

婉兒凜然,拔直了脊背,但內心裏,其實是充滿了期待的。

她終于可以暫時逃出生天了嗎?

婉兒于是小心翼翼地去看武皇後。

武皇後,她一個人悶坐在那裏,似乎心情不好?

被武皇後一個白眼兒翻過來:“讓你下去!你還杵在這兒礙眼嗎?”

婉兒:“……”

虧她還惦念她心情不好呢!

這副嘴臉,還是那麽的,讨厭——

當然,婉兒也只敢在心裏想想。

表面上,她規規矩矩地向武皇後行禮罷,才更規規矩矩地退出了大殿。

殿外的空氣,都比殿內不知新鮮了幾百倍。

婉兒快步走到了無人注意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夕陽已西下,日近傍晚,都影響不了婉兒此刻重獲自由般的感覺。

整個人驟然輕松下來,婉兒就聽到肚子裏不争氣地“咕咕咕”地叫了起來。

果然是個體力活!

婉兒一邊心裏面感慨着這差事又累身又累心,一邊回想着之前柴芸曾向她介紹的種種,忖着自己該去哪裏用晚膳。

正琢磨着走着,冷不防前面閃出一行四個人來,為首的幹巴瘦的中年男子雙手抱攏在腹前,手腕上搭着一柄拂塵。

看那服色,俨然是宮中的高等級的內監。

而他身後的幾個人,也都狐假虎威地立在那裏,上上下下地打量婉兒。

婉兒驚覺這幾個人來者不善。

她于是停住腳步,側身,垂手立在一旁,打算把這幾名內監讓過去。

可是這夥人并不買她的賬。

為首的幹巴瘦內監微微一笑,手上的拂塵特別有架勢地一甩:“這位,是上官女史嗎?”

婉兒的腦中轟然一聲。

某種不詳的預感,更強烈了。

此情此景,她只能硬着頭皮道:“是!不知大人有什麽吩咐?”

“不敢!”那名內監高傲道,“奉聖人命,請上官娘子移步!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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