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趙應是個聰明人,他也是個細心人,侍奉武皇後可謂竭心盡力。整座承慶殿,也只有趙應想到,并且做到了,在武皇後夜裏疲憊解餓的時候,備上茶點。

這份用心,婉兒覺得自己很該學一學。

加之趙應平素就待婉兒不錯,從來和和氣氣的,明裏暗裏的對婉兒頗多指點。無論他出于怎樣的心思目的,婉兒都覺得,在天後面前露臉這種事,自己沒有理由與趙應争功。

這種時候,該把趙應捧上去,才是同僚相處之道。

可是,武皇後顯然是并不在乎這些的。

她就那麽看着婉兒,挑着眉問着“你拿來的?”。

婉兒毫無懷疑,若是自己給出否定的答案,或是避而不答,定會讓武皇後不高興。

誰拿來的,有必要這樣執念嗎?

婉兒自問惹不起“這位”,心裏面默默告訴自己“從侍女手中接過來茶點這事兒确實是我做的”。

這麽想着,似乎也算是“你拿來的”。

婉兒認命地抿了抿嘴唇,垂着眼睛,低低地“嗯”了一聲。

武皇後聞言,方臉現霁色:“确實有些餓了。”

婉兒才松了一口氣,心裏面已經把“天後娘娘難伺候”這個判斷,坐得更實了些。

服侍用膳這種事,原不是婉兒的職責。

她如今仍是女史的身份,論職責只需要負責伺候武皇後筆墨就好。

不過,自從婉兒第一次侍奉用膳,武皇後沒有表現出任何異議之後,武皇後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婉兒的服侍來。

她似乎一點兒都沒意識到,婉兒做的是職責之外的事。

若幹時日下來,承慶殿中人都知道:侍奉天後用膳,是上官才人的“特權”。

此刻,婉兒正慣性地準備她已經越來越習以為常的侍奉。

捧着一盞新茶,婉兒的目光掃過書案,到底還是停住了想要放在案上的動作——

她怕不小心濺出茶湯,污了武皇後抄謄的經卷。

她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妾讓他們搬食案來吧?”婉兒委婉道。

茶點等物放在食案上,比放在書案上,穩當多了。

武皇後卻深深地看了看婉兒,眸光凝着在婉兒的臉上,盯得時間比尋常看人的時間還要長。

婉兒被她深邃的眼神盯得不大自在,本能地垂下眼睛去。

武皇後的眼底卻泛上了兩抹淺淺的笑意。

不知是因為婉兒羞怯的表情,還是因為旁的什麽,反正武皇後就是覺得心情突然好了許多。

她的目光沒有在婉兒的臉上停留太久,而是随意地手一揮,道:“先都收拾了吧!”

婉兒意外地擡頭,渾沒料到,武皇後竟就這麽讓把謄抄等物收拾了。

她還以為,“這位”執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呢!

婉兒覺得,一個人如果能夠聽勸,不論是明勸暗勸、真勸假勸,總不算不可救藥。

武皇後能把她委婉的勸谏聽進去,暫且丢開熬夜抄經這種耗心血的事兒,讓婉兒心裏面的那架天平,朝着“天後娘娘越來越不讓人讨厭”那一邊,傾斜了幾分。

小心翼翼地收拾了抄謄等物之後,婉兒将茶點放在了案上,武皇後的手邊兒,又特別貼心地為武皇後備好了銀箸、玉碟等物。

若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婉兒真會像她第一次做這種事的時候一般的想法:就差喂到嘴裏了……果然是腐朽的統治階級。

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一旦慣于做這些事,婉兒的腹诽,也都化作了無形。

腹诽不腹诽的,差事還是得照樣辦?

與其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如集中精神于手中事,省得出錯挨罰呢!

從何時開始,她已經這麽沒有立場、沒有風骨了?

說好的文人風骨呢?說好的知識分子的氣節呢?

婉兒在心裏默默鄙視自己:你變了!

無論心中如何作想,婉兒手上的動作,可一點兒不含糊。

在承慶殿應承的日子長了,這些事做得多了,婉兒自然而然地鍛煉出了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

不過,再行雲流水,在武皇後的注視之下做這些事,婉兒還是覺得有些……說不清楚的,別扭之感。

她倒也不會再像曾經“吳下阿蒙”沒見過世面的自己那樣,因為武皇後的一個眼神,就不安地雙手哆嗦。

可是,被“這位”一直這麽盯着瞅,還是讓人覺得不适啊!

婉兒納罕:侍奉用膳而已,哪裏就引得她這麽瞅我呢?

婉兒好不容易在武皇後目不轉睛的注視之下,從容做完了手中事。

她低眉順眼地向後退了兩步,侍立在原處,恭敬道:“天後娘娘請用!”

武皇後正沉浸在婉兒身上飄出的清清涼涼的香氣之中,看着那雙細瘦白皙的手,如每次侍奉飲食的時候一般,做着怎麽瞧怎麽賞心悅目的動作,偶爾還能捕捉到婉兒衣袖下脂玉般的皓腕,很有些微熏的時候,那雙手和它們主人清麗的身影,就突然後撤,逃出視線了。

武皇後恍然回神,特別應景兒地露出一個“不快活”的表情。

她嫌棄地瞥了瞥案上的飲食,更加嫌棄地撇了撇嘴:“這是什麽茶啊?模樣怪得很!”

婉兒敏銳地察覺到她在說“怪得很”的時候,其實是在表達“什麽破玩意兒!也拿來奉給本宮!”,婉兒也很應景兒地在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兒——

這麽精致的飲食要都是“破玩意兒”,那大唐的百姓,就都是在喝西北風兒啃樹皮了!

“是剛進的貢茶。太醫令在裏面加了一味安神的補藥。”婉兒面色不變,回道。

誰也看不出來,她心裏面正在翻着白眼兒。

“安神?”武皇後皺着眉看那茶湯的顏色。

婉兒的心髒漏跳一拍,總覺得“這位”又要不好伺候了。

果然——

“本宮又沒有病,用什麽補藥?”武皇後哼道。

婉兒:“……”

只能耐着好性兒道:“天後娘娘近日為國事操勞得緊,幾位太醫為天後的鳳體着想,并不是說天後您病了。”

武皇後聽婉兒好聽的聲音解釋着,意态稍緩。

“也罷,”武皇後慵懶道,“他們的忠心,本宮不好辜負了。”

于是,特別賞臉地飲了一口安神茶。

婉兒眼看着武皇後白皙的脖頸間微微動着,那盞安神茶便被吞下去了一大口。

她擔心武皇後腹中空空飲茶傷了腸胃,忙道:“天後用些點心?”

武皇後斜了一眼碟子裏模樣極勾人食欲的點心,又睨了一眼婉兒,撇撇嘴道:“怪膩的。”

婉兒見她俨然一副拒絕的态勢,情知“這位”素來不大喜歡甜食,暗道趙應也有心思不夠用的時候,只得道:“好歹墊些肚子,不好空腹用茶的……妾這就讓她們再備膳食來。”

話音剛落,就被武皇後擡臂攔住。

“入夜了,還下着雨,讓他們省些事吧!”說罷,竟是自顧撚起一塊什麽糕,就着安神茶囫囵吞下。

這一遭,婉兒臉上的詫異神情,都沒來得及收拾——

天後娘娘從來想如何便如何,從來唯我獨尊的,什麽時候居然記得體恤下人了?

婉兒一陣錯愕,有點兒不認識眼前這人了。

武皇後又飲了一口茶,擡頭看婉兒:“這麽瞧着本宮,做什麽樣子?”

婉兒慌忙低下頭去,做恭順狀。

因為低下了頭,婉兒沒有來得及看到,武皇後微微勾起的嘴角。

武皇後再吃了一塊點心,身體拔了拔,又疲倦地癱頹下去,幽幽道:“年紀大了,操勞一些,就渾身酸痛……”

婉兒心念微動,想起來往常太平公主讨好武皇後的時候,便常湊到武皇後的身後,殷勤地為她捶捏後背松乏。

或者,自己這會兒也應該殷勤地湊上去,替她捶捏?

婉兒的腦袋裏劃過這個想法,遲疑地沒動彈——

武皇後極有可能會嫌棄自己的身份地位,不配給她捏肩捶背吧?

武皇後仿佛已經看透了婉兒的心思。

她是個想要什麽,便主動要什麽的人,除非情勢不允許,否則從來不會委屈了自己。

後背酸痛,很想有人捏捶一番,婉兒就站在面前,何必迂回?

“過來,給本宮捶背!”武皇後老實不客氣地吩咐道,同時還擡起一根尊貴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肩膀。

婉兒聽到那一聲吩咐,壓根兒就沒去想這根本也不是她的份內職責,就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武皇後。

武皇後之前是跽坐的,現下為了舒适起見,已經該做了盤膝而坐。

婉兒立在她的身後,入目處滿頭的青絲,一彎瓷白細膩的脖頸,保養得比少女還要好的肌膚,就這麽明晃晃地在婉兒的面前。

從這樣的角度,打量這位天後娘娘,于婉兒而言,是一件特別奇異的事。

那種馥郁的、華貴的、深宮沁染出來的香氣,又一次侵.占了婉兒的感官,讓她很有些飄飄然的,更有些怯怯地不知從何開始。

“不會嗎?還是不想?”武皇後的聲音,從前面飄來。

婉兒有一瞬的晃神:她是不會嗎?還是不想做這種,小意奉承的事?

她的腦中迅即給出的答案,分明是“不是的”。

“也罷!”武皇後嘆道,“這種事原不該你——”

武皇後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婉兒的雙手,已經搭在了她的肩膀之上,小心地施着力,同時注意着她的反應。

直到,尋找到了一個既不會弄痛武皇後,又能有效地緩解酸痛的力度。

武皇後感知到那個力度,滿意地緩緩閉上了眼睛,由着婉兒動作。

她就知道,這個小東西,聰明得緊。

只要這個小東西想要用心的事,沒有做不好的。

武皇後很為自己的慧眼識珠而欣慰,更有一種比欣慰還要讓人安心的感覺,漸漸地侵襲了她的全身。

她甚至無意識地放松自己的身體,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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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你敢遠離朕!朕不開心了!朕有小情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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