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紅梅
覃牧秋見趙清明不分青紅皂白提了劍出去,忙跟在後頭。立在門口的玄麒被趙清明驟然劈過來的劍吓了一跳,往後一仰才堪堪躲開。
“你這是做什麽?”覃牧秋抱住趙清明的胳膊,感覺到對方在發抖,似乎極為憤怒,不由有些迷惑。
趙清明轉頭看了覃牧秋一眼,縱然在黑夜之中,覃牧秋依然被對方眼中的冷意吓了一跳,他從未見過對方發怒,不由便松開了手。
玄麒立在那裏,一時有些愣怔,看着覃牧秋,似乎在等着他開口。
“你先走吧,這裏有趙将軍便夠了。”覃牧秋開口道。玄麒領命,提氣一躍便沒了蹤影。覃牧秋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趙清明,見他并沒有去追,不由松了一口氣。
兩人都未着外袍,覃牧秋開口道:“先進屋再說吧。”
趙清明聞言一動不動,覃牧秋只得回房穿了外袍,又提了對方的外袍披到對方肩上。趙清明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我不知你好端端的為何要殺他。”覃牧秋說,“今日我從常寧軍回來,半路險些丢了性命,虧得他及時出手。”他只聽過玄衣麒麟,卻并未見過,今日玄麒突然出現,讓他對這個暗衛組織有着極好的印象。即便李逾易了容,對方都能輕易便認出來,又或者,李逾易容混到護衛中之事,他們暗中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倒是說句話呀。”覃牧秋道。
趙清明手中握着劍,一動不動,仿佛一塊沒有生氣的木頭一般。覃牧秋見他如此,索性轉身去了後院,見紅楓立在外頭,不肯進馬廄。
紅楓自到了覃府,便有獨立的馬廄,後來到了寧安王府也是有自己的馬廄,從不與其他的馬待在一處。覃牧秋摸了摸紅楓的腦袋,道:“不想進去便待在外頭吧。”
覃牧秋牽着紅楓到了前院,見趙清明還立在那裏。紅楓見到趙清明,打了個響鼻,對方見到紅楓的那一刻,終于恢複了生氣。
他有些僵硬的走到紅楓身邊,一臉的不可置信。覃牧秋上前撿起對方掉在地上的外袍,索性裹到了自己身上,然後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馬。
趙清明這是在為自己的死難過?覃牧秋終于有些反應過來了。
“紅楓,你的主人呢?”趙清明開口問道。
覃牧秋只覺這幅畫面有些熟悉,然後便記起那日李謹見到紅楓也是這般問的。果然,紅楓聞言之後,便看着趙清明背後的覃牧秋。
“紅楓怎麽可能會跟着你?”趙清明終于開口。
“你問它,它怎麽想的,我哪裏會知道。”覃牧秋道。
趙清明沉默了片刻,将眼中的戾氣斂了去,伸手摸了摸紅楓,開口道:“明日一早便要啓程,回去睡吧。”說罷,待覃牧秋先進了屋自己才跟進去。
覃牧秋經過這麽一番折騰,早已睡意全無,他窩在被子裏,對屋子另一側的趙清明道:“你不是問我為何會去常寧軍麽?”
“我現在不想知道了,睡覺吧。”趙清明道。
“那你告訴我,你與玄麒有什麽仇?”覃牧秋問。
“原也與他無關,他不過是條聽命與人的狗。” 趙清明道。
覃牧秋嘆了口氣,兩人各自無話。
次日一早,尚等便打點好一切,三人一同啓程。覃牧秋騎着紅楓,一路上雖然勞累,卻不似來時那般疲于奔命。趙清明仿佛換了個人,原本便有些漠然的性情,更加冷了幾分。
看着騎在馬上的覃牧秋,趙清明甚至起過一劍殺了對方的念頭。
他記得那年,紅楓剛長起來,覃牧秋騎着紅楓第一次去郊外跑馬。趙清明見紅楓甚是喜愛,便想騎上試試,沒想到覃牧秋一口便回絕了。
“我最好的東西從未對你吝啬過,怎的你連馬都不舍得給我騎?”趙清明一臉笑意抱怨道。
“我是那麽小氣的人麽?”覃牧秋正經八百的道:“我爹說了,這馬只認我一個主人。除非哪天我死了,到那個時候誰若能馴服它,它便會跟着誰。”
趙清明忙呸了一口,責怪道:“莫要胡言亂語,你爹萬不會說這樣的話咒你。”
“嘻嘻,第一句是他說的,後頭是我自己加上去的。”覃牧秋說罷跳下馬,将缰繩遞給趙清明,道:“你試試,看紅楓肯不肯讓你騎。”
趙清明接過缰繩,沒想到紅楓轉身便掙開了他手裏的缰繩,惹得覃牧秋在一旁哈哈大笑。
“紅楓當真是不給面子。”趙清明聳了聳肩道。
覃牧秋笑完之後,打了個呼哨将紅楓喚回來,自己先躍上馬背,然後伸出一支手給趙清明,道:“你上來坐到我後頭,紅楓不給你面子,我給你。”
趙清明面上一喜,拉着對方的手一借力便跨上了馬背,這回紅楓倒是老實的很。
覃牧秋心疼紅楓,也不讓它跑快了,兩人便這樣共乘一騎信馬由缰……
“紅楓,你可記住了,今生除了我之外,便只有他才能駕馭你。”覃牧秋拍着紅楓的腦袋道。
“若是有一日,旁人妄想做紅楓的主人,我便一劍殺了他。”趙清明道。
今日紅楓的背上便坐着旁人,可是趙清明食言了,他不能動手殺此人。大餘不可一日無君,哪怕此人來路不明,哪怕此人與覃牧秋的死脫不了幹系。
玄麒親手射殺了覃牧秋,當着趙清明的面。而“李逾”被扣留在常寧軍,最後竟是和玄麒一道回的沽州。
趙清明幫着“李逾”回到了常寧軍,可他萬萬想不到此舉竟導致了覃牧秋的死。至少在他看來,覃牧秋的死和“李逾”此行脫不了幹系。
可是他沒有立場去追問,甚至沒有立場替覃牧秋報仇。
李逾是他的君,無論真假,只要對方在那個位置上,他便沒有質問對方的資格,否則便是不臣。覃牧秋與他早已形同陌路,即便報仇,那也是常寧軍的事,是紅楓營的事,甚至是寧安王的事,唯獨與他趙清明無關。
常寧軍中,一片沉郁。
紅楓營主帥覃牧秋戰死,屍骨無存,寧安王李謹喋血後昏迷了兩日。常寧軍元氣大傷。
因為覃牧秋沒有屍體,只留了半副殘甲,于允便揣測李謹的心意,做主暫不為覃牧秋立冢,待到中都之日,為對方建陵。李謹醒來後,對此事并未發表意見,算是默認。
沿濟見李謹醒來後不言不語,便在一旁立着,也不言不語。
“将那人帶來見我。”李謹沉默了半日,突然開口道。
沿濟深吸了口氣,道:“兩日前,貧道擅自做主,将那人放走了。”
李謹并未言語,面上也看不出什麽情緒。
一直坐到黃昏時分,李謹才起身披了大氅,出了營帳,徑直朝着覃牧秋的營帳中行去。沿濟不敢阻攔,只得在後頭跟着。
營帳中和往常一樣,只是炭盆熄了,倒顯得帳子裏同外頭一般寒冷。沿濟上前點了燭火,李謹走到書案前,一眼便望見了那副墨梅圖,還有沿濟提的那句詩:雪随深冬至,梅逐濃雪開。
從前在北郡的王府,覃牧秋所居的院子裏,栽滿了梅樹,每到冬天,便是滿院的梅花,引得于允經常拿此事說笑,直說覃牧秋明明是個武人,卻愛整文人那一套,賞梅、作畫、賦詩、聽琴。
“是你提的,怎麽沒寫完?”李謹開口道。
“覃将軍說,字要留給王爺提,不讓貧道動筆。”沿濟道。
李謹眉頭一皺,心口不由滞住一口氣,險些忘了呼吸。硯臺裏的墨都幹了,他親自拿着硯臺去洗了,磨了墨,又潤了筆,然後才提筆沾墨,卻半晌也沒落下去。
“你先出去吧,今日我要歇在牧秋的帳裏。”李謹手中仍握着筆,目光始終停留在畫上未曾移開分毫。
沿濟聞言便出去了,臨走吩咐人端來了點着的炭盆。
李謹握着筆遲遲不肯落下,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心道,你都不在了,我還去中都做什麽?早知如此,還不如待在北郡,守着那滿院子的梅花,哪怕不得自由,至少有你在側。
覃牧秋跟在他身邊七年,初時還是個頑劣的少年,後來在刀光劍影裏,漸漸長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将軍。
“王爺,你不是從來都不願來我帳中麽?今日怎麽也不避諱了?”覃牧秋略帶輕佻的聲音響起,惹得李謹心中一痛。
“我人都死了,你便是日日歇在這裏,又有何用?”覃牧秋的聲音再度響起,少了那份輕佻,倒是多了兩分落寞。
李謹一手捂着胸口,喉頭一熱,頓時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落到了覃牧秋未畫完的墨梅圖上。點點殷紅,綴在枝頭,一眼望去,頗為刺眼。
李謹勉強穩住顫抖的手,提筆在沿濟的字旁又加了一句:一別相思盡,何處問死生?
卷二:何處問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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