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牧秋
萬裏寺。
覃牧秋正與無雲相對而坐,兩人中間的矮幾上擺着兩杯白水,和兩盒點心。那點心是先前趙端午帶來的。
覃牧秋擰着眉頭,一臉的苦大仇深。
“陛下若懂得順其自然之道,便不會有這些煩惱了。”無雲道。
覃牧秋苦笑了一下,看了無雲半晌,突然問道:“你從前并不稱呼我陛下,怎麽如今卻改口了?”
“從前陛下并無天子之氣,一心想着自己的那方天地,貧僧自然稱呼施主。如今陛下胸中已有河山,自然要改口。”無雲道。
“可是我沒覺得自己胸中有什麽河山。”覃牧秋如實道。
“陛下從沽州歸來那日,便已做了選擇。”無雲道。
“我不過是無處可去。”覃牧秋道。
“天下之大,四處可為家,可是陛下選擇了回到中都。”無雲又道。
覃牧秋重重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我無力擔起這江山,如今只想快快将這擔子交給能擔得起的人。”
“陛下所指,可是寧安王?”無雲問道。
“是。”覃牧秋道:“在我看來,這天下絕無第二個人比他更能擔起這江山。”
無雲笑了笑,沒有言語。
“你不信?”覃牧秋見無雲不以為意,便問道。
無雲道:“貧僧與那寧安王交集頗少,不敢妄斷。只是照如今的形勢看來,陛下無路可選。倒不如順其自然,既然坐在那龍椅之上,便順手做些該做之事。”
覃牧秋沉默了半晌,突然道:“你這麽聰明,不如進宮吧。你從前便是太子門客,我雖不知你為何出家了,但這萬裏寺除了景色不錯,着實沒什麽意思。”
無雲苦笑了一番,道:“貧僧愚鈍的很,着實當不得陛下誇贊。”
覃牧秋也知道自己太理所當然了,皇宮那般無趣,當真比這萬裏寺更讓人待不下去。
“我想聽你說說……我曾經的事情。”覃牧秋道。
無雲凝視他半晌,笑了笑,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望陛下,莫要執着才好。”
“我只想知道,他為何要殺我。”覃牧秋道。
無雲一愣,沒想到對方說的如此直接。
覃牧秋又道:“你第一次見我便知道我不是李逾,現在你可知道我是誰?”
無雲雙手合十,道:“陛下一直都是陛下,貧僧不想知道其他的。”
覃牧秋苦笑道:“你不是不想知道,或許你已經知道了。你與那個臭道士一樣,都能未蔔先知。臭道士說,他會不認我,所以将我放走了。”覃牧秋說的他指的是李謹。
無雲幾不可見的眉眼微動,而後道:“陛下需知,随遇而安方為智者,順其自然才是天道。”
“我不是智者,也不懂什麽天道。”覃牧秋重重的嘆了口氣,道:“你雖然住在這寺院裏,說話卻是道士和尚不分。”
無雲苦笑道:“貧僧原本就是半路出家,陛下倒是一語道破天機。”
覃牧秋見無雲只是一味的顧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想讓自己追究過往之事,不由有些氣餒。不過,有一點他幾乎可以肯定,無雲應當知道自己便是覃牧秋,只是不知是如何知道的。
是趙清明告訴無雲的?覃牧秋回憶了一下和趙清明相處的細節,很快便判定對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否則對于自己的死,不會有那麽大的反應。
趙清明原本确實是不知道的,因為他壓根沒敢想過。
不過,如今一想,便很容易得出結論了。
趙清明記得,李逾是在兩個多月前的那一日,好似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一個陰郁冷漠、心思深沉之人,變成了一個沖動任性、毫無章法的人。
趙清明想起那日,對方見到自己的時候摔了一跤,下朝後便去那荒廢的院中看了那株楓樹。後來對方讓自己進凝和殿,賞茶給自己,還給了自己半塊被咬過的紅豆酥。這是多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也是這件事,讓趙清明開始懷疑李逾變了個人。
再後來,對方說要去沽州,并全然交給自己去辦,對自己有着莫名的信任,毫無防備之心。
若說以上這些都不能證明此人是覃牧秋,那麽後面的事情便件件都能證明:對方曾抱怨自己的身體如今連長戟都拎不動,長戟正是覃牧秋的武器;在常寧軍中之時,對方對軍中諸人都極為熟悉;對方在沽州之時,送給自己一支玉弓,而知道自己擅使弓箭之人甚少;對方能駕馭紅楓,此事連自己都做不到;對方那日無意透露,從前便認識趙端午;還有那日對方抱着那個木盒大哭……
到了萬裏寺,趙清明又記起來,那日對方仿佛說過,去沽州是為了救一人的性命,而那人會在沽州之戰中死去。
在沽州之戰死去的人是覃牧秋。
他去沽州是為了阻止“自己”的死麽?
他寧願回到常寧軍做回将軍,也不願在中都做一個皇帝待在自己身邊。他甚至從未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人近在咫尺,心卻遠在天涯,在他的心裏,早已沒有自己絲毫的位置了。
趙清明突然覺得胸口一痛,有些抑制不住想大哭一場。
他立在寺院門口,擔心對方的傷勢,恨不得飛奔進去,可又有些近鄉情怯,不敢去見對方。
萬裏寺還是萬裏寺,可是僅僅隔了數日,趙清明再次踏進去的心情卻與先前截然不同。
尚等見到趙清明愣了一下,随即便上前拉着對方打算吐苦水。沒想到趙清明先他一步開口問道:“是何人傷了他?”
尚等一愣,道:“什麽何人?端午是不是亂說話了,陛下是從馬上摔下來的。手臂受了傷,倒不是很重。”
趙清明聞言略微冷靜了一些,又問:“陛下又不是沒騎過馬,好端端怎麽會摔下來?”
“我也覺得納悶,今日那馬跑的是快了些,可是并沒有發狂,陛下身子一歪就摔下去了。我當時就在後頭,看的清清楚楚,可把我吓死了。”尚等道。
趙清明擰着眉頭,沒有言語。這時便見覃牧秋遠遠的走了過來。
“陛下。”兩人同時向覃牧秋行禮。
“趙将軍病好了?”覃牧秋瞥了一眼趙清明,随口問道。
“臣已痊愈。”趙清明道。
“那就好。”覃牧秋說着便朝寺外走去。尚等搶先一步去取馬,趙清明跟在覃牧秋後頭,眼睛一直盯着對方的手臂,對方傷口顯然包紮過了,可衣衫上還沾着血。
到了寺院門口,覃牧秋開口道:“紅楓還好吧?”
“很好。”趙清明道:“紅楓是在中都長大的,這裏是它的故鄉,能回來,想必它也是高興的。”
覃牧秋回頭看了一眼趙清明,見他面色如常,便輕輕嗯了一聲,未再言語。
回宮的路上,趙清明一直緊緊跟在對方後頭,他心裏想着,從今往後,再也不能讓對方從馬上摔下來了。李逾平日裏深居簡出,疏于習武,體質自然是比覃牧秋差了許多,往後還要适時的督促對方習武才是。
快到宮門口的時候,覃牧秋從懷裏取出了一塊面巾系上。趙清明一愣,沒想到自己不在側提醒,對方竟也能一直記着。
尚等意外的沒有受到任何責罰,謝了恩之後便回去當值了。趙清明一路跟着覃牧秋回到凝和殿,然後便立在殿外,也不跟進去。就如同覃牧秋來之前一般,一動不動的守在那裏。
只是,從前守在那裏的是一具軀體,而如今守在那裏的又加了一顆心。
趙清明立在同一個地方七年多,從未像今日這般歡喜滿足。即便殿中那人的心裏沒有他,即便殿中那人的心遠在千裏之外,只要那人還活着,他便覺得很好。
覃牧秋有些莫名的心緒不寧,這趟去萬裏寺,并沒有解決他心裏的疑問。無雲的話對他并非沒有影響,只是目前為止,他還沒有欣然接受這個身份,他還對自己的死無法釋懷。
他想知道李逾為何要殺自己,這個疑問就如同一根絲線,在他的心裏越纏越緊。他如果不解開這個疑問,早晚這顆心會被勒的動彈不得。
他在書案上鋪了紙,起筆畫了一莖梅枝。突然想起那日那副沒有畫完的墨梅圖,依稀記得沿濟似乎在上頭提了字,不知提的是什麽。原本是要留給李謹題字的,也不知最後對方是否看到了那副畫。
榮安在一旁磨墨,伸着腦袋看他畫畫,也不知是否看的明白。
“回頭着立冬在殿外多置些梅,到了冬天不看梅,那還有什麽樂趣?”覃牧秋道。
“冬天不看梅是沒什麽樂趣。”榮安道。
“胡說,冬天不看梅,也可以看雪。”覃牧秋道。
榮安笑了笑,也不回嘴。覃牧秋提着筆半晌沒有落下,突然道:“去看看趙将軍是否走了?若是沒走讓他進殿來站着,外頭多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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