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今日的雲瀾宮有些熱鬧。

這裏來了新客人。

雲瀾宮議事殿裏, 擠擠攘攘聚了一堆人, 各個藕色法衣, 衣角都有蓮花紋繡,為首一人化神修為,容貌和白刑鳶足足有六七分相像, 眉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畫出來的。

白刑鳶坐在主位之上,面無表情的看着下方衆人, 臉色微冷。

他淡淡道:“二舅, 你所說之事,我不認可。”

蓮音濯仰着頭看他,俊美的臉同樣有些冷, 還帶着幾分不可遏止的怒氣,“那可是你的父母,你可別忘記他們是怎麽死的,你為何不可?”

白刑鳶不為所動, “所以我承認了他們,以父母之禮供奉他們, 但要我用師兄的命去複生他們, 那不可能。”

蓮音濯怒氣一下就上來了, “那可是你的親生父母, 親生的!你怎可如此不孝!”

白刑鳶一眯眼,“敢問二舅,既是親生父母,為何當初會用自己的孩子排毒?為何在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 十五年時間對我不聞不問?當初若非師兄相救,我不可能活到現在。”

蓮音濯怒氣一滞,氣勢一瞬間弱了下來,“……他們……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你也活下來了。”

“我活下來是我命大。”白刑鳶淡淡道,“在他們用我排毒的那一刻,就該料到我絕不會輕易認他們,但他們确實為我而死,所以我承認他們的身份,如今千年已過,逝者已矣,他們早已轉生不知幾次,複生代價極為龐大,我不可能讓師兄冒險。”

蓮音濯不死心道:“他如今只是一盞魔器,你的師兄早在千年之前就死了。”

“他沒有!”白刑鳶氣勢一放,眼神冰冷而可怖,宛如一只蘇醒的遠古巨獸,“他的魂魄是他,他便永遠是我的師兄,無論是神族,抑或是魔器,于我而言并無差別,蓮家勿要打他的主意,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蓮音濯深深看他一眼,搖了搖頭,“已經晚了。”

白刑鳶一怔,猛的想到什麽,眼神霎時一變,“你派其他人去接觸他了?”

蓮音濯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道:“你要清楚,我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始終是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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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刑鳶驀地站起身來,冷冷看他一眼,身影一閃就往外飛去,速度極快,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留下殿裏一夥人面面相觑。

蓮音濯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聲音略有些複雜,“小崽子長大了,有些事情就不受控制了。”

他身邊一清麗溫婉的女子輕輕搖了搖頭,“你妹妹對你重要,他師兄于他而言也很重要,我一開始就說過,你不該逼他,這事成不了的。”

蓮音濯握緊了拳頭,眼眶微紅,“不試一試,我不死心,我就這麽一個妹妹……”

女子嘆息一聲,輕輕拍了拍他,也不再說話了。

連雲峰。

慕重紫看着面前一夥神色不善明顯來找茬的人,臉上端起一抹玩味的笑,并未曾開口。

且先看看蓮初輪的态度再做決定。

蓮初輪被那男子一頓搶白,臉色也有點不太好看,轉頭一看來人,臉上的怒氣微微滞了一下,低頭一禮,道:“夜叔,你怎麽來了?”

蓮清夜視線在慕重紫身上一掠而過,看向蓮初輪,道:“我随你父親一起來的,與白雲山有事相商,碰巧遇到了你。”

他随意一揮手,在四周設了個隔音結界,确保談話不會傳到外面,這才把目光頓在那些畫上,臉現譏諷,“現在一張童子圖,在白雲山都這麽高價了嗎?”

“自然。”蓮初輪一挺胸,還挺驕傲,“山主表哥親自允諾,一百張童子圖和他換取一個願望,仙尊一諾無價,無論多少靈石都值得!”

蓮清夜意味深長的看着他,“那麽,少主集到了多少張圖?又打算換取什麽願望?”

蓮初輪得意的拿兩只手比出一個數,“有了這二十張圖,正好一百張!”

蓮清夜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的一縮,又笑了,“很好,少主想不想見你姑姑?”

“我姑姑?”蓮初輪眨了眨眼,“山主表哥的母親?千年前去世的蓮音梵姑姑?”

蓮清夜點了點頭。

蓮初輪正要應聲,身後白乾忽的一揪他衣服,“蓮師兄,一百張圖一個願望,已去世的人又如何能見得到?除非……”他掃了眼慕重紫,小小聲吐出四個字,“逆轉輪回,強行複生。”

蓮初輪激靈靈一個顫抖,立刻清醒過來,果斷道:“不想!我的圖是我辛辛苦苦集來的,你別想拿走!”

蓮清夜眼神不善的瞪了眼白乾,瞪得白乾往蓮初輪身後縮了縮,這才道:“就算以後沒有家族靈石供應也不交?”

蓮初輪臉色漲紅,張了張口想反駁,蓮清夜又看了眼慕重紫,若有似無道:“你親姑姑的命,要比一個連累得師尊師母無辜枉死的魔器重要得多了。”

慕重紫頓時一震。

蓮清夜眼神冷漠的盯在他身上,“我現在買下你的畫,蓮家就有一百張你的圖,我向仙尊許願,要複活前任山主夫人,你會不會幫他?”

慕重紫擡手壓下有些暴動的白獅,正要說話,一道冷漠的聲音直接替他回答出口,“不會,因為我壓根不會答應這個要求。”

衆人向聲音來處看去,便見不遠處一人白衣雪發邁步走來,氣勢深沉可怖,宛如一頭被激怒的兇獸,身周冷氣四溢,地上随着他腳步走過,一列冰路蔓延而開,足可見他的心情。

合道之境是可以無視所有隔音結界的,聽到他們說話在情理之中。

他一路走到慕重紫面前,先是看了眼師兄,确認他情緒還好,這才看向蓮清夜,冷冷道:“白乾,一百張圖換取一個願望,把我的條件念一次。”

白乾有了白刑鳶撐腰,膽子立刻大了起來,挺直了脊背,朗聲道:“不違背天道法則,不違背仁義道德,不違背既定規則,且,”他猛地提高了聲音,“不違背我的意願!”

蓮清夜臉色一沉,他身後衆人臉色也不太好看。

白刑鳶淡淡道:“你妄圖複生死者,不光違背了一條,而是四條,我為何要應你?”

蓮清夜氣怒的指着他,“她是你親生母親!光這一條,就夠你違背所有原則!”

白刑鳶眯了眯眼,語聲冷漠:“那又如何?”

蓮清夜被氣得粗喘了幾口氣,猛的一指慕重紫,“那若是他死了呢?”

白刑鳶側頭看了眼慕重紫,眼眸深深,“那我會去黃泉找他。”

慕重紫眼神一震,盡管早就有所預料,親耳聽到這句話,還是讓他心神動蕩了一瞬。

白刑鳶又看向蓮清夜,這次便不客氣了很多,“你若真那麽想見我母親,也可以追去黃泉,去黃泉的通道我現在就可以讓師兄幫你打開,一去無回,你要不要去?”

蓮清夜臉色一滞。

白刑鳶點點頭,一副早在預料之中的樣子,淡淡道:“你雖姓蓮,但只是蓮家外來子弟,并無蓮家血脈,你好不容易做到蓮家長老位置,自不舍得為了一個已死的女人抛棄如今辛苦得來的一切,你喜歡我母親,我不阻止,但你若要利用這份喜歡做違逆我心意的事,我可以送你去見母親,讓她親自去說教你。”

他母親已然不在,送他去見他母親,潛在意思便是:送你去黃泉。

殺了你。

蓮清夜瞳孔一縮,“我是蓮家長老……”

白刑鳶直接一揮袖,龐大洶湧的冰寒靈氣猛的将面前之人擊飛出去,重重撞在了不遠處一處牆壁之上,“轟”的一聲把牆壁砸了個洞。

随他一起來的蓮家之人全部驚了,就連蓮初輪都瞪圓了雙眼。

白刑鳶若無其事的收回手,淡淡道:“不要妄圖用家族束縛我,我承你們小時候照顧我的情,但不意味着你們可以為所欲為,我已經給了蓮家足夠的回報,再有放肆,休怪我不客氣。”

他一把抓了慕重紫的手腕,拉着他往出走去。

蓮初輪一個驚愣回過神來,連忙道:“唉等等,我還要買畫,我都要!”

慕重紫被白刑鳶一路拖着往出走,只來得及揮揮手,道:“你找雪滄……”

然後就被白刑鳶拖出去了。

兩人一路飛回雲微宮,沒去雲瀾宮是因為怕那夥礙眼的人還在霸着那裏,到了菩提林,确認四周沒有其他人,這才松開了手。

白刑鳶上下打量他一圈,敏銳的感覺到他情緒略有不對,不由有點緊張,問道:“他和你說什麽了?”

慕重紫無意隐瞞他,便如實說了,“他說我連累師尊師母無辜喪命。”

白刑鳶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很可怖,看樣子很想再沖回去把蓮清夜再揍一頓,他忍了又忍,最後深深吸口氣,勉強平靜下來,道:“沒有這回事,你不必信他們,我雖不會告訴你全部,但我絕對不會騙你,你信我!”

慕重紫點點頭,“我自然信你。”他頓了頓,聲音微微沉了下去,道,“他們的死,和我有關系嗎?”

白刑鳶張了張口,一時說不出話。

慕重紫輕嘆口氣,“有,對嗎?但你不方便說。”

白刑鳶搖了搖頭,“這件事很複雜,我一時說不清,但我可以告訴你,父親母親從頭到尾都沒怨過你,他們只恨自己沒能力保護你,讓你當場……”入了魔。

他沒把最後的話說出來,不太自然的轉移開話題,“蓮家這次來白雲山,是因為同樣受到了佛輪山的邀請,要去參加法會,順帶路過這裏,是以才會進來,不過我們不和他們同行。”

他說到這裏,語氣微冷,“佛輪山這次的法會主題是為情侶祈願,去的多是有愛人的道侶,和尚是受邀的法師之一,佛輪山的住持和尚就是蓮家直系子弟,他們此去占盡地利,此行一趟,怕是會出意外,我們需要盡早出發過去安排。”

慕重紫點點頭,“何時?”

白刑鳶道:“明早。”

慕重點點頭,道:“那我去收拾一下。”

白刑鳶雖有些擔心他,但他已經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之事,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還得去處理蓮家那一堆爛攤子事,事情太多了。

慕重紫回了宮裏,把門一關,靠在門上深深呼出口氣。

沒有記憶的感覺簡直糟糕透了。

其他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師尊師母沒了,按理來說他該心情不好,可偏偏因為沒有記憶,他連傷心的情感都醞釀不出來,就算情緒低沉也顯得很作——記憶裏都沒這個人,我在悲傷個什麽?

沒有記憶就沒有情感,沒有情感,一切情緒都是假的。

要取回記憶,必須找齊那三樣東西,如今冰魄凝心淚已找到,剩下的大世菩提心在和尚那裏,淨輪梵天火在黃泉界。

佛輪山之行,刻不容緩。

他在屋子裏打坐修煉來了一天,很快就到了晚上。

修煉了一天的慕重紫簡單收拾了一番,躺下睡了。

他可沒忘記,今晚還有要事要做,不出意外,黃泉會來找他。

閉眼再睜眼的功夫,眼前場景又是一換,熟悉的黃,黑,紅三色。

黃泉。

慕重紫眨眨眼,視線搜尋一圈,便見前邊一簇豔紅色的黃泉花叢堆裏正躺着個熟悉的人——明燈。

他的姿勢頗為奇異,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手腕腳踝都纏着一根花枝,一簇又一簇的紅色黃泉花正伸出枝條在他身上撓啊撓,有些枝條都伸進他衣服裏了,臉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極為詭異。

慕重紫:“……”

我好像進到了什麽奇怪的現場。

明燈一見他來,臉色頓時漲紅了,噌的一下蹦了起來,迫不及待就朝他跑過來了,花枝噼裏啪啦碎了一地,表情都快瘋魔了,“你終于來了哈哈哈哈我快被玩壞了快快快你和它說和它說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啊啊啊我快崩潰了!”

一連串話都不帶個喘氣,連個邏輯都沒有。

可憐的孩子,都被玩瘋了。

明燈噌噌幾步跑他身後,緊緊拽着他衣角,活像個被壞人欺負的孩子終于找到撐腰的家長,想讓家長為他出氣。

可他看錯了人,黃泉修為比他高,這口氣注定出不了。

他忍了又忍,忍不住問出那個問題,“你們……剛剛在幹嘛?”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明燈快哭了,“剛剛落地時花枝蹭到身上了,我就覺得身上癢,我撓了撓,它就伸出花枝幫我了,結果這花枝有毒,越撓越癢,我停不下來了……”

慕重紫:“……”

出息呢!

黃泉淺淡剔透的水流徐徐流動,地上斷裂的枝條重新融入花叢之中,又活了過來。

無情冷漠的聲音響在一片漆黑之中,“癢是你說的,我問要不要停,你說不用。”

明燈:“……”

明燈真哭了,“你撓得很舒服,我……舍不得……”

慕重紫:“……”

死孩子!我真想揍你啊!

他深吸口氣,看向面前徐徐流動的黃泉,端起一個優雅的笑,道:“黃泉,實不相瞞,你連續找了這孩子半個月,他有半個月沒睡好覺了,你能不能讓他休息幾天?”

明燈驚恐的拉了拉他衣擺——休息幾天?意思是還要來找我?

慕重紫不為所動——廢話,先試探試探黃泉對明燈的态度,只是新鮮感的話很容易就答應了,說不準晾着晾着就徹底忘了呢。

黃泉靜默了一會,有點疑惑,“可是他舍不得我。”

慕重紫眨眨眼。

黃泉聲音平板無波的敘述:“我每次走的時候他都會恐懼的尖叫,可我是黃泉,無法在白天出現,不得不走,只能狠心抛棄了他,他嘴上說着不讓我來,但身體很誠實,每次我來都激動的顫抖。”

慕重紫默默看向明燈。

明燈快崩潰了,“那是恐懼啊,你每次走身後都拖着一大堆順勢帶走的死魂,我怕你把我的靈體一起拖走了,我抖那是我怕,不是我愛!”

黃泉沉默了。

大概是被傷到了自尊心,黃泉水流動的速度有點洶湧起來,兩岸的彼岸花都噌的一下長高了很多,仿佛一朵朵豔麗嚣張的食人花,姿态有點兇猛。

慕重紫覺得頭很疼。

明燈這傻孩子,把人家惹怒了!

明燈也被驚到了,驚恐的瞪大了眼睛,下意識一聲驚呼:“你別氣啊,你撓癢癢還是很舒服的!”

黃泉一滞,洶湧起來的怒氣慢慢下降,泉水和花又緩緩恢複了原狀。

明燈松出一口氣,撓頭,“就是越撓越癢,唉……”

慕重紫:“……”

黃泉:“……”

黃泉想生氣的,不過剛剛才把怒氣平息下來,再生氣有點降逼格,于是忍住了。

忍得泉很不舒服!很想揍燈!

它問慕重紫,“你找我有什麽事?”

慕重紫指指身後的明燈,“你一直找他,這孩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沒精神,幹不了事,我來找你放過他,如今既然誤會解開,他也不是舍不得你,你也該放手了。”

黃泉沉默。

過了好半響,它道:“好,我晚上不找你了。”

兩人都松了口氣。

黃泉下一句話道:“我去陽世找你。”

慕重紫&明燈:“!!!”

下一刻,在兩人驚訝的瞪視之中,漆黑的空間裏光芒一亮,猛的閃現出一對巨大的橙黃色獸瞳,接着“轟隆”一聲響,一只巨大的,十幾米高的黑色爪子從天而降,“啪”的一聲踩在了豔紅色的黃泉花上。

兩人慢吞吞擡起頭來,一只龐大的,足足有幾十米高,上千米長的巨大生物從黑暗之中緩緩顯出形來,一身漆黑的鱗甲光滑堅硬,宏偉的身姿有劈山鎮地之勢,只輕輕一動,就有地動山搖的恐怖威勢,光是看着就能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威壓撲面而來。

這是一條……龍。

黑龍。

黃泉界掌管者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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