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無印宮, 玄獄。
陰森森的地牢之中,血腥味肆意蔓延,不時伴随着鎖鏈的“嘩啦”聲, 以及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發出的“啪啪”悶響。
慕重紫現在的情況很不好。
他四肢被鎖鏈牢牢鎖住,呈十字型被吊了起來, 頭微微垂着, 身上遍布殷紅血痕,一襲黑衣被抽打得破破爛爛,腳下滴滴答答積攢了一灘血漬, 整個人都狼狽不堪。
“啪!”
又是一鞭落下,傷口有紫色雷光“滋啦”一響,被鎖住的身體微微一顫,又回歸寂靜。
他的眼睛始終閉着,像是已經昏迷了, 但血帝知道沒有,他的氣息上下跳躍極不穩定, 正如他此刻的心緒。
他把鞭子一收,看着面前凄慘的兒子, 眼裏有絲心疼一閃而逝, 卻還是狠心道:“吾兒, 別怪我, 是你自己心慈手軟放他走的,他是仙門,是我們的敵人, 你若一直下不了手,最後被殺的絕對是你,我是在幫你認清自己的身份!”
慕重紫依舊安靜無聲,只微微動了下嘴角,扯出一絲譏諷的冷笑,在發絲掩映之間很不明顯,卻還是被血帝發現了。
血帝一蹙眉,淡淡道:“看來你還是沒認識到錯誤,那就由不得我了。”
他舉起鞭子,長長的鞭身上有紫色的閃電滋啦跳躍,像一條電蛇。
手一揚。
“啪——!”
又是一鞭落在身上。
慕重紫慢慢攢緊了鎖鏈,忍住了這激烈的痛苦沒叫出聲,然而嘴唇因為拼命的隐忍被咬破了,他卻彷如感覺不到,只默默忍耐,直至疼痛越來越激烈,意識越來越模糊,終至某一刻,世界徹底陷入一片漆黑。
他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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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帝抽打的動作一停,眼神複雜的看着面前渾身傷痕的人,眼裏又痛又怒,卻沒有一絲後悔。
現在仙魔大戰爆發,仙門于他們而言都是敵人,他不殺他們,他們遲早會殺他,心慈手軟終将遭至滅頂之災。
為了兒子能活下去,他少不得得用一些手段。
即使這手段暴烈了一點,只要有用,他也不介意。
但目前看來,似乎用處不大。
他性子倔得就像師妹。
也……像他。
他嘆息一聲,收了鞭子,衣袖一拂便走出門去,看了眼門口守候的魔修,淡淡道:“關他個三天三夜,吃喝全斷,誰也不準進去!”
那弟子連忙跪在地上,道:“是,陛下!”
幽暗的地牢陰森又潮濕,血腥味肆意蔓延,壓抑又逼仄。
“滴答!”
“滴答!”
鮮血滴落在地的聲音不斷響起。
一人靜靜沉睡,身上鮮血淋漓,傷口不時有紫色的雷電滋啦一響,那附近的肌肉都是一陣劇烈的抽動。
雷電在阻止着傷口的恢複,消耗着魔氣和精氣,這于魔修而言是克星,最碰不得的東西,此刻卻在他身上肆意蔓延。
無休止的折磨。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忽有“噠噠”腳步聲響起,一道紅衣身影停在傷痕累累的人面前,站定不動。
慕重紫似有感覺,眉心微微跳了跳,勉強睜開眼睛。
他微微垂着眼,淡淡道:“你來做什麽?”
嗓音沙啞幹澀,很不好聽,但江紅殷卻一點都不在意。
他一手摩挲着下巴,欣賞着面前狼狽不堪的人,饒有興趣道:“第一次看你這麽慘,想打我也不能打,我怎麽也得欣賞欣賞。”
慕重紫若有若無的笑了一聲,閉上眼睛,懶得搭理這個神經病。
江紅殷不服氣了,一手捏着住他下巴往上一擡,不懷好意的一笑,“你說,我現在是不是可以讓你親我了?”
慕重紫一扭頭掙開了他的手,目光淡淡看着地面,并不看他。
他的心情非常糟糕。
先是臨川師弟出事生死未蔔,兇手還是他那個父親,又是被這位好父親狠抽了一頓鞭子,接着又在反抗不得的前提下被江紅殷調戲,任誰心情都不會太好。
他能忍住沒罵人已經算很好了。
江紅殷不斷拿眼神瞄他,眼裏的紅光越來越亮,看樣子很想湊上去上下其手一番。
躍躍欲試。
管他後果怎麽樣,機會難得,下次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了,他得抓緊時機。
他摩挲了下蠢蠢欲動的手,實在克制不住心底的欲望,終于放到了那被鞭子抽打的破爛的腰帶上。
慕重紫渾身一僵,猛的擡頭看他,眼神冰冷又懾人,大有他敢再一步動作就殺掉他的感覺。
江紅殷得意洋洋的一擡下巴,“反正你又拿我無可奈何,你瞪啊,你再瞪,你就算瞪穿我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然後他猛地一用力,腰帶“刷拉”一下被抽開,胸前衣襟瞬間敞開,露出裏面被血染紅的裏衣。
慕重紫眼一眯,呼吸微微粗重了一下,猛地握緊了鎖鏈。
江紅殷卻是眼睛唰的亮了,把腰帶一扔,正待再接再厲,一道涼涼的聲音響了起來,“你再敢動他一下,我就剁你一只手。”
兩人同時轉頭望向門口。
就見血帝一手背負在後,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裏,正眼神冰冷的看着江紅殷……的手。
江紅殷身體一僵,但很快就挂起一個自然的笑,“知道你護犢心切,不動就不動,我給他穿回去。”
他彎腰撿起地上被扔到一邊的腰帶,正要給慕重紫系上,卻被血帝一道掌風拂開了。
血帝邁步走上前來,手一伸,掌中多了一件血紅色的披風。
他把披風往慕重紫身上一披,手伸到他脖頸仔細系好,遮住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又取出一條嶄新的腰帶給他圍上,腰帶中央鑲嵌着一顆黑色的石頭,不知是什麽材質,散發着一層純淨的魔息,貼着衣服湧入體內,附近傷口裏肆虐的雷電慢慢被驅除出去,傷口似乎有凝固的趨勢。
慕重紫始終垂着眼不曾看他,直至腰帶系好,血帝擡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沉默了一會,忽的一轉身走了出去,眼角餘光往江紅殷的方向一瞥,道:“出來!”
江紅殷看了看慕重紫,眼神略有不舍,卻還是跟着血帝走了出去。
門被緩緩關上又落鎖,不一會,門外便傳來一陣“啪啪”的悶響,似乎有誰在被鞭子抽打,間或夾雜幾聲熟悉的哼哼聲。
慕重紫擡了擡眼,隐約猜到了什麽,冷冷一笑。
這算是屬于父親的溫柔嗎?
奢侈的可怕。
三日時間很快就過去,期間倒是無一人來此,江紅殷也不知去了哪裏,估計是被血帝教訓了一次,怕了。
時間一到,血帝親自來玄獄接人,慕重紫已經傷重不支昏了過去。
血帝把他身上的鎖鏈去了,将他抱了起來,一路帶回了他的居所,又将他身上的傷口仔細處理了一遍,待一切收拾妥當,已是兩個時辰過去。
他又去親自熬了粥,回來時,慕重紫已經醒了。
他淡淡朝這邊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轉了回去看着床頂,似乎是在發呆,眼裏根本沒有其他人。
血帝莫名有點尴尬,走過去把粥放床頭木櫃上,小心的扶他起來,道:“喝點粥?”
慕重紫點點頭,血帝頓時松了口氣,微笑着道:“這粥的材料都是補氣血的一品靈植,你剛剛失了氣血,是該多補補。”
他一勺一勺的喂,慕重紫也一口一口的喝,只是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直至一碗粥見了底,血帝問:“還喝嗎?”
慕重紫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血帝知他累了,又扶着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見他臉色慘白如紙,終是忍不住道:“我是在讓你長記性,如今仙魔大戰已開,仙魔注定為敵,你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殺你,便是白雲山的人你也不能輕信,誰知他們是不是表面迷惑你,實則利用你逃離這裏,魔道的地盤,容不得一個仙門之人,心慈手軟要不得,說不準某一時刻,他們便會趁你心軟殺了你,我不想到那時為你收屍,便是狠一狠心打你一頓,也該讓你記住這個道理!”
床上的人始終閉着眼,未曾回他一句話。
血帝很無奈,卻也無法說得再過,頓了頓,又道:“江紅殷已經被我派出去做其他事了,他不會打擾到你,你盡可放心。”
依舊是一片寂靜。
血帝嘆息一聲,最後再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此後血帝發現了一件很讓他恐慌的事。
慕重紫不說話了。
他也不是徹底不理他,喂他飯會吃,藥也會吃,療傷也會配合,讓他幹嘛就幹嘛,很聽話,但就是不說話。
和他說話,他只點頭或者搖頭,如果必須要說話,他就保持沉默,再說,他就幹脆閉上眼睡覺。
第一天血帝可以不在乎,小孩子打一頓總會鬧點脾氣,正常。
第二天血帝也不在乎,小孩子氣不順,脾氣鬧久一點,正常。
第三天血帝依舊可以不在乎,他是打狠了,小孩子氣兩天,正常。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直至十天之後,慕重紫依舊不說一句話,血帝開始慌了。
這時候他的傷已經好了一些,可以下地走動了,他便坐到院子裏的石凳上,如果沒人催他,他可以一坐一整天都不會動一下。
血帝早上來他坐那裏,中午來送飯他還在那裏,晚上來送晚飯時看到依舊呆坐着的人,他實在忍不住了,道:“回屋歇着吧,你坐了一天,應該也累了。”
慕重紫看他一眼,站起身往回走去,因為坐了一天,腰腿僵直,晃了一下才站穩,直至一路回到床上,他都沒說一句話。
聽話是聽話,就是聽話的太詭異了。
血帝跟着走進去,看着床上安靜坐着的人,忍不住問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依舊是一片靜默。
血帝開始有點後悔,“我那天……是有點過了,可這不是看到你放仙門的人走,一時氣暈了頭,萬一他是在利用你呢?萬一他趁你不備殺了你呢?”
并無人回答他。
血帝不止有點後悔,而是很後悔了,什麽教育辦法不好,非得那樣血腥,當時是氣昏頭了,因為擔心兒子被契約強制束縛在無印宮,又收到他屠仙門的消息,想不開會出事,特意抛下緊張的前線戰事心心念念回來看兒子,結果一回來就看到最寵愛的兒子偷偷摸摸放仙門的人走,一時血氣上湧就想狠狠揍人,于是就順着本能幹了。
結果就成這樣了。
這給孩子氣的,都自閉了!
他雙掌合十,語氣誠懇道:“我錯了,我不該打你的,我再也不打你了好嗎?”
慕重紫幹脆閉上眼睛,躺床上睡覺了。
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的血帝快急昏頭了,便是三年前慕重紫剛來時那會,雖然經歷過師尊師母的死,雖然話少了一點,可他至少是願意和他說話的,不像是現在,完全沉默,完全拒絕與他交流。
血帝有些頭疼的抓抓腦袋。
除了師妹,他從未和人這般低聲下氣抓心撓肝的求和過,師妹那人善解人意,生氣也會明說,不會故意不理人,他本就不擅長與人交流,這般情況完全是在逼他瘋狂。
就很頭禿。
今日份的試圖溝通依舊失敗。
血帝挫敗離場。
這種情況又持續了十日後,血帝忍不住了,他快瘋了。
他看着面前在石凳上又坐了一天的人,抛出一個驚天炸雷,“我帶你去仙門轉轉?”
發呆的人眼珠微微動了一下,眼裏終于有了點神采。
血帝一看情況良好,眼睛唰的一亮,再接再厲道:“走嗎?你不用再待在無印宮了,我允許你出去。”
慕重紫沉默了好一會,搖了搖頭,“……不去……仙門。”
嗓音因為長久沒說話而沙啞幹澀,很難聽。
血帝卻宛如聽到了天籁之音,臉上喜色控制不住的溢出來,連忙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你想去哪就去哪!”
慕重紫又是沉默。
良久之後,他淡淡“嗯”了一聲,再無聲音。
血帝雖然挺遺憾,不過今天好歹說了五個字,也算是突破性進展,他喜得差點跳起來,最後把慕重紫扶回房休息後,他就一臉高興的走了。
然後第二天就炸了。
慕重紫失蹤了!
尋遍整座無印宮也不見蹤影後,血帝終于想到了昨天和他的談話。
他允許他出無印宮了。
但他說他不會去仙門。
難道是在魔道的某一處?
他立刻發動魔修滿魔道的找,最後在無印宮不遠處的長暮山巅找到了他。
他又在看水,長暮河的發源之地。
不過這次的眼神不再呆滞,而是帶着一點思緒,像是在想着什麽,臉上的表情有種淡淡的溫柔。
應該是在想白雲山,想他的那夥師弟師妹。
血帝在暗中看了許久,終于搖頭一聲嘆息,轉身走了。
也許在他心裏,只有白雲山才是他的家,這裏始終是客居,或許還是地獄。
這也怪不了白雲山,是他誤會了師妹,是他放任自己的兒子長在白雲山,是他沒盡到父親的責任。
他對不起他們母子。
此後慕重紫每天都會出無印宮,要麽去長暮山巅,要麽去遠一點的林木裏躺上一天,要麽漫無目的的胡亂走着,淩晨出去,夜半回來,若無必要,他幾乎不會在無印宮久待。
似乎是在刻意避開那座壓抑森冷的宮殿。
血帝看在眼裏,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知道是那次的鞭打徹底傷了他的心,他依舊不太和他說話,最後只回個“嗯”,或者“不”,至于之前和他大吵大鬧逼他不要開戰時的氣勢消失得一幹二淨,無論他說什麽,他都沒什麽意見。
就算他恨鐵不成鋼的氣急了,口不擇言的說要去屠了白雲山,他也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轉頭就拿了把小刀在手裏把玩。
那意思——只要你敢,我就自決。
他不言不動,卻比任何話語都管用,吓得血帝差點心肌梗塞一口氣喘不上,咳嗽了老半天。
自那之後,血帝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家有一兒,頂有一寶,唬得血帝這幾天都老實了不少,就連前線繼續推進的戰線都停滞不動好幾天了,江紅殷都氣急敗壞的傳訊問他到底還打不打!
血帝想了想,回:停着,等我把兒子哄好了再說!
差點把江紅殷氣出病來!
這魔種會放大惡念和欲望,吞噬道德束縛,它把血帝揍兒子的心态無限放大,一頓簡單的敲打變成了血淋淋的鞭打,但卻把血帝寵兒子的欲望也無限放大,原本還會顧慮戰局,現在……
兒子重要,戰局什麽的先一邊待着去!
反正以後也能打,他修為高,被仙門反攻了也能逆轉回去,不急!
于是就造成了現在這種詭異的局面——本來勢如破竹一片正好的魔道突然停止了進攻,龜縮一片,足足半個月沒出去,任憑仙門怎麽試探都沒人出來迎戰。
仙門這邊想了想,猜測是魔道內部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一時不清楚具體虛實,決定派人潛入進去觀察一番。
自上次仙門派人去魔道截殺前來援助的化神高手之事敗露後,魔道那邊守衛增強了不少,再要進去難了不少,需得派遣一位修為超絕之人。
衆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把目光定在了一人身上。
那人坐于主位,一身白衣如雪,白發如瀑,氣質冷如九天霜雪,在他坐的位置身周甚至有一層淡淡的白色寒氣若隐若現。
白雲山現任山主,化神巅峰的仙尊白刑鳶。
他緩緩站起身來,眸光一擡,露出底下一雙寒如冰雪的淺色眼眸。
他淡淡道:“我去。”
分別三年,也該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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