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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玉龍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筆直的街道前,街道非常直,像是用尺畫出來的,在他面前無限延伸開去。他往街道深處看去,望不到盡頭,那邊只有一團濃霧。

他擡頭看天,天色灰蒙蒙的,籠罩着一團又一團的厚重烏雲,雲層凝滞,幾乎不動,只有在很偶爾的時候,會于雲層邊緣洩露出一絲猩紅色,很不祥的顏色。

郭玉龍不敢再看天,收回目光,四處打量,一個人都沒有,一絲聲音都沒有。

極度的安靜也會帶來恐懼。郭玉龍背心竄出一絲涼意,試着往街道上走。

他一動步子才忽然發現,原來街道兩邊豎立着旗杆,隔幾米便立着一根,灰色的金屬質感泛着冷光。

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驀然生出濃重的不安,他想轉頭,可是忽然發現控制不了自己的頭顱。他的脖子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慢慢地擡高、擡高,這是一個向上看的動作,于是他的目光就沿着旗杆慢慢往上、往上。

旗杆很高,他的頭也仰得很高。最後,他看到了旗杆的頂端,那裏懸着一顆頭顱。

那顆頭顱扁了一半,像是被什麽重物壓塌的。塌的那一邊沒了骨骼的支撐,軟塌塌地垂下一層皮來,靠近眼睛那個位置,只有一個黑窟窿,一顆紅黑色的圓珠子連着幾縷白線,從那個窟窿裏挂出來,垂在空中,郭玉龍看清楚了,那是眼珠。

他張開嘴巴想要驚叫,喉嚨裏卻只發出嗬嗬聲,人于極度驚恐的時候,真的會失聲。

就在這時,他的脖子能動了,然而只能左右轉向,卻不能低頭。于是郭玉龍就保持着昂頭的姿勢轉動,入目所見,全是同一水平的旗杆頂端,每一根旗杆上,都挂着一顆人頭。

那些人頭懸在旗杆高處,俯視着他。

“他們是誰?你認識嗎?”應子弦遞給郭玉龍一瓶礦泉水,這個動作就好像一個信號,一下子打破了郭玉龍的谵妄,将他帶回了現實。

郭玉龍喝了一口水,感覺好些了:“是我的親人,在地震中死去的親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第二天睡覺,我又做了這個夢,夢裏旗杆排得密了些,多了好多新旗杆人頭,這次挂的是我在地震中死去的同學和老師;第三天、第四天……我每天都做這個夢,夢裏的旗杆越來越多,上面都是我認識的但在地震中死去的人。一直到現在。”

應子弦敏銳地抓住了重點:“一直到現在?你是說,你從13歲開始,每天都做這個夢,一直到現在?”

“是的。一直到現在。本來我已經習慣了,夢裏的旗杆也不再增加,就是睡覺難熬了些,可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你看我好好的,還當了律師。可是昨天,我又做了這個夢,夢裏的旗杆,又增加了……”

“多出來的那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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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玉龍苦笑:“是這次地震中我死去的同事。應醫生,我夢裏的街道一直沒變長、也沒變寬,可是旗杆卻一直在增加,原來旗杆和旗杆之間還有距離,現在它們已經挨在一起了……你能想象嗎?它們密得快連成了兩堵牆!而且我總覺得,街道快裝不下旗杆了,我剛才打了個盹,又做了這個夢,夢裏那些旗杆離我越來越近了!密密麻麻的!逼仄地朝我湧過來!”

應子弦沉吟了半晌,道:“郭律師,你有沒有在夢裏試過走過這條街道,看看街道盡頭是什麽?”

“走過街道?”郭玉龍驚詫,“在那些旗杆上人頭的注視下走過街道?應醫生你不知道這條街有多長……”

“下回你做這個夢的時候,試試看。最害怕的情景已經出現了,你覺得街道盡頭還會有什麽更可怕的等着你?”應子弦溫和但堅定地建議,“另外,我建議你今年放下手頭上的事,認真祭拜一次親人;如果你有死去的同學的親友聯系方式,也可以聯系拜訪他們,看看他們如今生活的怎樣。也許他們頻繁地出現在你的夢境中,是因為缺少一個告別儀式。”

時間很晚了,應子弦給了幾個建議,又另外約了時間,邀請郭玉龍參加一次團體的輔導幹預,便與郭玉龍告別。

郭玉龍走的時候依然憂心忡忡,應子弦不知道他這個晚上會如何度過。

專心致志地傾聽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應子弦伸了個懶腰,呵欠打了一半,忽然黑暗中響起一聲打火的聲音,接着一點猩紅亮了起來,有人!

應子弦一聲驚叫還醞釀在喉間,就看到一個男人從隐匿處走了出來,借着燈光,應子弦看清了他的臉,是聞銘。

“你在這裏幹嘛!”應子弦想聲色俱厲,但對上聞銘的臉,自己語氣就先軟了一半,沒了質問的味道。長得好看的人真是太可恨了!

聞銘沒說什麽,只是道:“幫人的心是好的,不過下次還是多些防備心吧。”

原來聞銘本來準備去忙,結果剛好看到應子弦和郭玉龍往僻靜處走。他倒不是懷疑他們要幹什麽,也猜到可能是要做心理幹預。只是地震以後,秩序暫時崩塌,也有人趁着天災混亂的時候作奸犯科,應子弦外貌又出色,他怕她出事,便跟着過來了。

跟過來一聽,果然是做幹預,按理本來就可以走了,可走了沒幾步,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根看不見的線絆着似的,沒邁出幾步又回來了。聞銘心裏想着,萬一他剛走了,那個郭玉龍就起了惡念呢;萬一他走了,又餘震了呢?老趙把這些學生交給他,總得要看顧得周全些。于是便停了下來,這一站就站到現在,渾然不知自己的心态像個操心過度的老父親。

應子弦直到躺在睡袋裏,做好了入睡的姿勢,才忽然想明白聞銘那句話的意思,也突然明白了聞銘的用意,頓時為當時木愣愣的自己感到羞愧,好歹也要說聲謝謝。

正想着,身邊有動靜。應子弦稍微偏了偏腦袋,看到一雙穿着軍靴的大長腿從自己身邊走過,應子弦“識腿認人”,應該是聞銘。然後那雙腿用力一蹬,上了乒乓球臺。搞了半天,最後這乒乓球臺給了聞銘睡。

應子弦騰挪轉移,變換角度,終于看清楚球臺上的全貌。的确是聞銘,合衣躺在那兒,腦後墊了個包,兩條腿交疊在一處,側影線條像一條宏大的山脈。

應子弦看着看着,不知不覺睡着了。半夜忽然醒來,是被頭頂上方的動靜鬧醒的。她一向淺眠,醒了就睡不着,從睡袋裏坐起身來,看看到底是什麽幺蛾子。

聲音來自聞銘。他雙眼緊閉着,不斷發出呓語,深度睡眠下人體的肌肉應該是松弛狀态,他卻緊繃着,手掌緊握,甚至有些痙攣。

聞銘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這片海水了。這些年他調整得不錯,很少再想起這些往事,但這個晚上,也許是因為這幾天的救援讓人太累,放松了警惕,這個夢又找準時機蹿了出來。

漫天的海水鋪天蓋地朝他兜頭撲來,他沉浸在海水中起伏,漸漸地,有一絲紅開始在海水中暈染,然後迅速擴大,整片海水都染上了那種濃稠的猩紅,夢裏應該是沒有嗅覺的,然而聞銘聞到了濃郁的血腥氣,耳邊似遠似近傳來隊員們求救的聲音:“隊長……隊長……”

“聞銘!聞隊長!”聞銘霍地睜開眼,正在試圖把他叫醒的應子弦被他的眼神吓得倒退了一步,兩只伸出去準備搖醒他的爪子像是幹了什麽壞事,偷偷地又縮回來,藏到了背後。

“……是你。”聞銘慢慢醒過神來,揉了揉眉心。

應子弦看他眼裏駭人的濃黑褪去,才小心道:“你做噩夢了?還好嗎?”

“還好,謝謝。”聞銘看似徹底清醒了,“你回睡袋去吧。巴邑晚上挺涼的,小心感冒。”

應子弦一被吵醒,哪裏還睡得着。在睡袋裏東想西想,想到一晚上接連兩個人被夢所困擾,人類可真是奇怪的物種啊!那些過去的創傷、痛苦、後悔,在清醒時被竭力壓制,可是當夜晚來臨,當意識沉睡,它們就悄悄在夢裏滋生、複盤,提醒你永遠勿忘。

應子弦睡不着,聽到聞銘也沒睡,一開始打了個火,大約是想抽根煙,忽然又意識到不好打擾別人,于是又滅了煙。悄無聲息的,連呼吸也聽不到,但應子弦知道他沒睡,也許正在黑夜中回憶夢境。

應子弦在淩晨才迷迷糊糊睡着,又很快被清晨人們起床的動靜吵醒,轉頭一看,聞銘已經不見了。昨天送完飯來的小劉過來,給應子弦他們一人一罐八寶粥:“沒條件加熱,隊長讓在熱水裏浸了浸泡熱,你們趕緊吃。”

這一天開始,越來越多的救援力量湧進巴邑,聽說塌方的路也在搶修,能運輸一些大型機械進來了。應子弦他們的工作也漸漸順利展開,用上了眼動儀,替災民們緩解災後的心理創傷。

接下去幾天的晚上,人理小學的操場上圍坐了十幾個人,都是自願報名來參加集體晤談的。應子弦那個用來怼餘雲想的折疊白板派上了用場,用兩根樹枝插在地裏做支架,樹枝中段釘了兩顆釘子,白板就架在上面,用來寫寫畫畫。真神奇,她從來沒在這麽簡陋的條件下做過幹預,可也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覺得自己的專業是有價值和意義的。

一群人在應子弦的指引和主持下,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開始挨個描述地震發生過程中他們自己的一些實際情況,描述自己的應激反應症狀,比如睡眠、飲食等方面。團體的力量大于個人,當個人的痛苦和恐懼被說出口,好似那些重量也被分擔了。

聞銘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操場時,就看見燈光下的應子弦。應子弦長相其實是偏冷豔那挂的,平日不茍言笑的時候頗有氣場。但此刻,她在燈下全身心地投入,去撫慰那些受創傷的心靈的時候,眉眼都是那麽溫柔。

陶夢澤在一旁觀摩學習,悄悄地和周世硯咬耳朵:“學姐真的是很厲害。我就不敢,要是我主持這個集體晤談,我就心虛沒底。”

周世硯也點頭表示同意,餘雲想沒說什麽,但表情不好,是明顯的不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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