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存老婆本

重點班裏,官商子弟和幹部子弟居多,就算不是以上出身,至少家裏也不缺錢。

這并不是學校刻意召集的結果,而是一種必然出現的高概率事件,因為這些子弟天生就贏在起跑線,得到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更早、更高端的教育。

這樣的官商子弟除了成績好以外,往往還身負才藝,如今只是出于種種原因而沒有報名參加演出,如果蒙老師再鼓動鼓動,甚至只要在家長群裏喊一聲,何愁沒有N多人報名。

蒙老師只是還不想動用到家長那個層面罷了。

果然不出方源所料,楊睦的小提琴獨奏也被一位小美人的古筝彈奏給刷了下去。

晚會當天,楊睦跟父母坐在一塊兒,方源坐在另一處。

方源發現,十七班上臺的是沈雁鳴。

學校有鋼琴,但沈雁鳴是自帶的,幾名穿西服的男士把鋼琴搬上了臺,而沈雁鳴款款步出舞臺之後,方源發現他穿的是燕尾服。

這下可好,場內的尖叫聲和口哨聲快把大階梯教室的屋頂都掀翻了。

方源也被那陣勢唬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聯想到,這麽大的鋼琴,得專門用車子來拉吧,那幾個男人也不像随便請的搬運工,舉止動作一看就訓練有素。

坐在方源旁邊的學生竊竊私語,有人說,沈雁鳴是八中的校園十大歌手之一,但是他在十大歌手比賽的時候沒帶鋼琴,而是靠實力獲得的排名。若是他那時候帶了鋼琴,恐怕得排第一了,畢竟女生的心思嘛,都懂的。

他們所提到的那場比賽,正是前不久結束的,沈雁鳴曾經邀請方源去替他捧場,但方源在那一晚很倒黴地被老師找去說事情了,匆匆趕過去時比賽已經結束。

鋼琴啊……

方源情緒低落,一直低着頭,也不管沈雁鳴究竟唱了什麽,唱得怎樣。

他并不是羨慕嫉妒,他自己有沒有一門高端技藝,并不重要。

他不認為自己會因此而低那些朋友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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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介意的只是那一架鋼琴。

“我正在學鋼琴,學好了彈給你聽。雖然現在我家只給我買了電鋼,但是只要我到了十級……”

這是顧盼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他不記得是在哪一年聽顧盼說的了,然而顧盼不知道是因為貪玩,還是練的時間還不夠,還沒練成正果。

方源本來沒想到這一茬,但剛才卻分明在腦海裏直接聽到了這句話。

仿佛那聲音并不是來自于他的回憶,而是來自別處。

在舒緩的音樂和歌聲中,方源猛地擡起了頭。

然而他只看到了臺上的沈雁鳴,于是他又沮喪地繼續垂下腦袋。

他想,大概是自己腦內回憶的聲音,串頻到耳朵附近去了。

在似夢非夢的意識狀态之下,他聽到了不知是誰的聲音。

那聲音似乎在呼喚他,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時間漸漸地過去。叮咚的琴聲與悠揚的歌聲,終于打破了方源那自我封閉的意識壁壘,從外部侵入了他的大腦,從飄渺直到清晰。而方源就像一只帆船,在蔚藍蒼茫的浪潮中沉浮。

他終于像是從夢中醒過來一般,聽到了那歌聲的內容。

雖然你終究沒等到我做你的驕傲

卻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美好

總是會在碰撞中回望

脆弱累積成擔當

總要一段一段錯過

愈合那時的傷

你卻早已經不在我身旁

方源看着臺上,他的目光模糊了,仿佛什麽都看不到,又似乎看到了什麽。

他猶如徘徊在陰與陽兩個世界之中。

他的時間變得漫長無邊,孤獨的恐懼和思念的痛苦就像兩把錐子,無時無刻在他的心髒之上紮孔。

可他卻好像看到了一絲光亮,使他不願意放開那束光,獨自沉入到陰暗的世界中去。

就算看到了,他也還是疲累得想要哭。

晚會散場之後,楊睦跟父母回了家,只有方源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原地,低頭看着自己腳下的地面。

不知何時起,一襲黑色燕尾服,整個人容光煥發的沈雁鳴,彬彬有禮地站在了他對面。

沈雁鳴并不是正對着他,而是身體角度微側,用一個仿佛精雕細琢過的角度微微轉頭望着方源,迷人的眸子專注而不冒犯地凝視着方源。

“已經散啦,你還沒走啊。”

方源擡頭,興趣缺缺地掃了沈雁鳴一眼,沒回話。

他心中默默地回答道——是啊,人确實都散了,不管是這場子裏的,還是以前的。

在往常,注重禮貌的方源,一定會開口說些什麽話。

但他如今只有心裏在千回百轉,嘴上卻沒說出半個字。

方源的眼睛和大腦實際上正在清晰地運轉着。

從這麽近的距離,方源看到了沈雁鳴的手,纖長優美,他的發型同樣打理得整整齊齊,皮鞋锃亮,整個人俨然是一位上流名門子弟。

這身打扮雖與平日迥然不同,卻顯得毫不突兀。

沈雁鳴這個人從骨子裏分明就應該是這樣高貴優雅的,不論他穿得普通還是講究,都是他能駕馭的風格。

他性格裏的柔軟,不是懦弱,而是風度。

若在往常,方源定會毫不客氣地削沈雁鳴,笑他愛作怪,直到把沈雁鳴逗樂。

可現在方源就是任性地不想講話。

他陷入了頹喪,甚至連自己的呼吸頻率都吝啬,更別提是搭理他人了,就算那個人是他不願意傷害的沈雁鳴,那個從未被他的黑暗所玷污過的白紙般的男生。

又過了一分鐘,方源意識到沈雁鳴還沒離開,方源心中那種不願意讓沈雁鳴難堪,或者是不願意讓沈雁鳴不開心的心理,終于占了上風。

他畢竟是在意沈雁鳴的心情的。

于是他勉勉強強地給了沈雁鳴一個莫須有的答案。

“我在等一個人。”

沈雁鳴環顧左右,他當然是誰都找不到。

“沒關系,你繼續留在這兒呗。我暫時還不走。”沈雁鳴也沒再多說什麽,轉身走開了。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方源百無聊賴地擡頭,看到舞臺旁邊正在收拾場地的同學和校工中,包括了沈雁鳴。

沈雁鳴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精神的運動套裝,忙前忙後地擡器材。

他還是老樣子,無論穿什麽,仍舊始終給人一種看在眼裏非常舒服的觀感。

方源看得出了神,漸漸地看出了重影。

他想,自己應當是太累了,大概也堅持不了多少天。

爸走了,媽走了,顧盼也走了。他跟顧盼約好考八中的約定早就完成。

他總是在傻乎乎地自我催眠,把顧盼作為自己所謂的精神寄托,告訴自己,他還得到首都去,替顧盼走一遭。

他何嘗不知道,這是層層遞進的自欺欺人。

他根本早已經失去了陪着他一同活下去的人。

為什麽他卻還在這裏賴着不走?

他在這麽長一段時光裏的自我催眠,在今晚忽然像是被楊睦的離去以及沈雁鳴的歌聲,撕開了瘡疤,他的催眠術忽然之間就對他失效了。

他的心鏡變得異常澄明,仿佛終于回到了現實世界——不管他再怎麽為自己找借口,都掩蓋不了那個經常被他故意忽略的事實——

他的世界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他在等他最好的朋友楊睦嗎?……別人已經跟父母其樂融融地回家了。

楊睦有要回去的地方,而他,什麽都沒有。

方源回神之時,沈雁鳴正坐在他對面的椅背後面。

舞臺上忙碌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散去。

沈雁鳴發現方源終于看向了他,便從衣服口袋抽出面巾紙,想給方源擦眼淚。

方源吸吸鼻子,乖乖地把臉往前湊了湊:“我已經哭好了。”

确切地說,是已經哭不出來了。

方源的眼前變得清明以後,才看清了對面的沈雁鳴。

那張使人傾心的臉,讓方源聯想到碧綠青翠的荷葉,可以捧起純潔而微小的露珠,也可以托舉起一方無雲晴空。

方源調整好顫抖的聲音,又補充了一句:“很晚了,你還不走?”

沈雁鳴笑了笑:“我本來是要走的,但是看到你在難過,人都快走完了,要是我也走了,把你一個人留下來,總覺得很殘忍。”

方源擡起頭面對沈雁鳴,眼淚又忍不住從眼眶裏漫了出來:“謝……謝謝你。”

“別哭了,我還會陪着你。”

在朦胧的視野之中,沈雁鳴恬靜的笑顏,就像是定格在了黎明時分。又如同正在講訴一個故事。故事并不長,但卻寧谧美好。

“我不會走。”

這簡單的一句話,成為了方源當晚,乃至今後,最重要最溫馨的記憶。

*****

周六晚上,方源在家裏寫作業。

在寫作業之前,他去超市給顧盼買了好多顧盼生前愛吃的,堆滿了一桌子。

明天是顧盼的生日,他也提前給顧盼準備了禮物。

然而他作業正寫到一半,卻破天荒地接到了一位自稱是顧盼母親的越洋電話,問他是不是方源。

方源心裏躊躇,嘴上卻沒有猶疑,最終給予了對方肯定的答複。

“我已經搬到國外去了,今天我托熟人處理老房子,熟人說,她在顧盼的房間床底下翻出來一個帶鎖的木盒子,撬開以後,裏面全都是百元大鈔。木盒子裏還有張字條,大意是如果被撬開了,請不要收繳,這是他藏給方源将來上學用的。”

方源聽了這話,想起小時候,顧盼在方源父母去世之後說,如果你讀書沒錢,我借你錢,我爸媽平時給了我好多零花錢。

方源當然是拒絕了顧盼,并告訴顧盼自己并不缺錢。

但方源卻沒想到,原來顧盼根本沒有相信他的大實話,居然還真就開始藏私房錢了。

方源聽到大洋那一頭傳來顧盼母親無奈的笑聲,從那笑聲中幾乎能感覺到她正在又好氣又好笑地搖頭嘆息:“我都想不到,我家兒子鬼精鬼精的,那麽小就開始存老婆本了。”

老婆本……這什麽跟什麽啊?

方源的臉漲紅了,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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