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銅牛入水

分桌後的第二天上午,高二(十六)班的學生,正走在前往小階梯教室的路上。

年級裏請來了外省名師,他們所在的班級将和十七、十八班一起上大課。

方源本來獨自走着,沒多久便不再只是一個人,因為除了楊睦以外,跟他聊得來的普通朋友實際上并不少。

當方源的身邊站着他那些打打鬧鬧的朋友們,他史無前例地覺得解脫。

他第一次有那樣的機會,放空心态,擡頭去看湛藍湛藍的晴空。

空中如羽翼般的白雲,緩緩地流動着,如同經久不散的盛宴。

方源後知後覺地發現,他還有好多被他忽視的朋友,班裏也有更多值得去結交的同學,可他之前就像是瞎了眼一般,一心只鑽在一個地方,放棄了對周圍的關注。

他的确是從小被顧盼寵得習慣了,以為只要身旁有那麽一人與他互相扶持,其他的人都不重要。

然而等他走出了顧盼為他圈出來的世界,經受了把他人看得太重卻被潑一頭冷水的變故,他才正視了殘酷的事實——在這充滿了缺憾的世界上,并沒有那麽多的美滿。

他所等待的人,并不一定是對的那個。

所以還是洗洗眼睛,笑對生活吧!說不定在不經意間,不需要成天刻意經營的幸福就會到來了。

十六班和十七班的人群在校園的大路上彙合。

方源很自然地開始尋找沈雁鳴的身影。

沈雁鳴正站在多媒體樓下的草叢旁邊,義憤填膺:“我們學校就不應該建玻璃幕牆,又有一只無辜的小鳥撞死了!”

方源仰頭一看,頭頂的玻璃幕牆果然光滑似鏡,熠熠閃光的牆面上映照着城市風景,卻也反射着光怪陸離的色彩,隐隐散發出危險氣息。

這面牆,反射着真實,也帶來了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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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源走近沈雁鳴,對他笑了笑,試圖安撫他:“先去把最後這節大課給上完,待會兒放學我們埋了它吧。”

沈雁鳴還沒從悲怆中完全平複過來,但見到方源來勸他,臉龐浮上喜色。

他還沒來得及點頭同意,方源又說道:“答應我,以後別沒事在大樓底下站着,很危險的,好嗎?”

“……啊,好。”沈雁鳴乖乖地跟随方源從大樓下的草叢裏走了出來。

就在這時候,素來為學生們所懼怕的教導主任劉主任,出乎意料地經過此地。

這位劉主任素來有魔鬼主任之稱,被他抓包過的學生數不勝數。公然戀愛的、上網吧的、考試作弊的,一旦被他抓到,只從重不從輕。

劉主任的兒子也在八中念書,上次居然還因為一件小事,被他揪出來示衆了。

學生們對于劉主任都怕得不行,此時見他一來,人人低頭假裝沒看見,生怕自己哪顆扣子沒搭好,被劉主任看不順眼。

“劉主任好!”

鴉雀無聲的衆學生之間,只有沈雁鳴一人開了腔,話裏不帶任何猶豫。

方源站得離沈雁鳴太近,他發現劉主任已然看了過來,只得在旁邊弱弱地跟腔:“主任好……”

“嗯。”教導主任嚴肅的臉上并未出現任何笑容,沖這邊點了點頭,走過去了。

方源終于松了口大氣。

他往四周一看,同學們也大都跟他同一個表情。有人還給沈雁鳴數了個倒拇指。

方源忽然特別佩服沈雁鳴。不論學校裏的師長在衆人眼裏是怎樣的,沈雁鳴始終以善良耿直來對待。

方源記得在他倆同床共枕的那晚,沈雁鳴曾經說過,他會去幫人人嫌惡的英語老師王老大改作業。

然而從那天晚上與楊睦的糾紛事件可以看出,沈雁鳴縱然有着溫順的外表,而那外表之下卻暗藏荊棘,發起飙來毫不含糊。

這如同刺猬一般的防護層,可以完整地保住他的善良。

沈雁鳴與顧盼兩人,在暴怒時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但二者又注定有着根源上的不同。

方源在對沈雁鳴由衷贊賞的同時,也必須連帶贊賞他的父母。

沈雁鳴必定來自一個氣氛溫馨、家教嚴格的家庭,這個家也必定充滿了濃濃的愛。

方源想,他自己注定永遠無法成為沈雁鳴這樣的人,他自己太暗了,不足以照亮自己。

所以他就像黑夜裏的飛蛾,天生想要追逐沈雁鳴這種明亮的人。

然而,他心中卻又充滿了恐懼。

他恐懼的是,如果被這樣的陽光所普照,他是否會得以照亮他自己的人生,還是只會成為陽光下的陰影。

*****

方源目前成績在班裏排中等,最近榮升小組長。

他通過催作業而跟本組的男生劉欣混熟了。

劉欣這個人非常喜歡穿黃色,每天笑哈哈的。

每次體育課上,劉欣身高腿長跑得快,老師的解散哨音一響,他就飛一般地跑向露天球場旁邊的羽毛球場地,霸在那兒不挪窩,生怕別人搶了地盤去。

每到這時,方源望着絕塵而去的劉欣,只能嘆一口氣,默默地提起兩副羽毛球拍,悠悠地走向被劉欣占據的地盤。

羽毛球對于方源來說,依舊是跟開坦克一樣高深的活計,劉欣和一衆小夥伴都特別嫌棄他,說他是猴子派來的間諜。

但是同學們倒也從未排斥過方源。畢竟大夥兒只是玩玩打發時間,輸贏什麽的根本無所謂。

方源發現,原來自己打得這樣爛,除了被大家調笑幾句以外,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以前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麽?

十六班和十七班的體育課,經過課程的調整,調到了同一時段。

于是方源就在體育課上遇到了沈雁鳴。

沈雁鳴背着羽毛球拍走了過來:“你也打羽毛球啊。”

方源眼前一晃,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從前,鐘明恒在體育課上,抱着明黃色氣排球向他走來的那一天。

“我打得很糟。”方源如實承認。

“我看到了。”

“啊?什麽時候?”

沈雁鳴笑而不答。方源能從沈雁鳴眼睛裏看到一抹調皮的光芒。

為什麽沈雁鳴會這樣笑?

方源不高興了,他非要弄出個所以然:“你說啊,到底是怎麽看到的?”

“我從窗戶看到的。”沈雁鳴快要笑成一朵花兒了,左臉上的小酒窩就像粉嫩的花蕊。

“窗……”是指上課的時候嗎?不可能啊,他們高二年級的德慧樓并不挨着露天操場。

方源擡頭環顧四周,露天操場旁邊有一座低矮的電教樓,全校學生的電腦課就在這棟樓裏上。

方源忽然有了一種自己被……的感覺。那種感覺具體是什麽,他說不上來,是被偷窺,還是被……好吧,他不願再往下想了。

總之,很丢人就對了。

“走開走開,這裏是我們班霸占的地盤,不歡迎你來打球。”方源嗔怒異常,其實他是給羞的。

他實在無顏面對自己拙劣的打球身姿被好朋友看到的事實。

沈雁鳴在上電腦課的時候,會不會邊看邊哈哈直笑啊?!

媽的,他終于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麽老不願意打羽毛球了,不是因為怕被同學們笑話,而是因為怕被某個人笑。

雖然顧盼不會在意,沈雁鳴不會在意,可是方源自己非常在意。

男生都好面子,誰不想在重要的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完美的一面?

“要不,我們用左手和你打好嗎?”沈雁鳴靈機一動,建議道。

“……”方源無語凝噎,尼瑪還帶這樣的?“我都說不歡迎你了。”

“來啊!”劉欣卻用手撫摸着球拍,模仿運動員做出一蹦一蹦的熱身狀态,“我早就知道你羽毛球打得特別好,早就想跟你來一場……雖然是左手友誼賽。”

方源想要仰天罵娘,這一個二個都什麽德行!居然連用左手打球的歪點子都想出來了,真是謝謝聖上的憐惜了啊?!

三個左手拿拍的人加上一個右手拿拍的方源,雙方竟然能差不多打平,方源真不知道該說自己是臉大還是臉小,大概其實是臉都沒了。

幾堂體育課下來,那幾個人連用左手都打得比方源好了,方源只能無語問蒼天。

“唉,那個啥,小圓子啊,”劉欣在半中途撤下來喝水,一臉八卦地道,“你以前的同桌跑步的時候總是停下來看你。”

方源心虛地擡頭,環視着球場旁邊的那圈跑道,看到楊睦跑遠的背影,臉色不太好地笑了笑。

沈雁鳴立刻跳過來,從背後攬住方源打岔道:“對啦方圓圓,蒙老師說你英語特好,叫你給我講課。”

另一名球友聞聲不樂意了,起哄道:“講課?憑什麽啊……方源,快跟他收錢,坐地起價!有多貴收多貴!王老大的補習班有多貴你知道嗎?不想交錢倒想跑來聽免費的。”

沈雁鳴裝作沒聽見,把方源又摟了摟,都快把人揉進懷裏去了,然而他動作大方得體,除了方源本人又羞又窘以外,居然也沒人看出什麽不對勁來。

沈雁鳴表情誠摯地說:“蒙老師叫我拿我的數學跟你換。”

不知道是因為那聲音太柔,還是因為沈雁鳴的交換條件太重磅,旁邊的兩個男生不吭聲了。

雖然方源平時不愛看考試榜單,不過沈雁鳴大概是霸榜的那一種。

方源差點想踹翻身後的家夥。

平時也沒見他炫耀過,怎麽這時候卻炫耀起來了?

“如果我說,我不稀罕和你換?”方源鼓了鼓腮幫,想把沈雁鳴的手扯開,然而效果為零。

“別啊,我換我換。”劉欣開玩笑道。

沈雁鳴笑得特別臭美。方源很郁悶,為什麽背後這個人只是在他背後随便笑笑,都會産生一種令人魂牽夢萦的音場。

方源很倒黴地又被電得渾身酥麻,關鍵是那不講理的家夥還把他悶在懷裏,如果他不答應,估計就跑不開了。

沈雁鳴繼續大言不慚:“其實是蒙老師拜托我來做你的小天使的。她說你的數學就像是掉進水的銅牛,怎麽都拉不起來。”

方源送給沈雁鳴兩字真言:“呵呵。”

“所以,你能答應我了嗎?”

劉欣的表情有些呆傻:“這陣仗,我怎麽看着有點像在求婚?……”

就連神經粗大的劉欣,也終于從沈雁鳴百般讨好的語氣和過分親昵的動作上,看出了端倪。

方源想找塊板磚拍死背後的家夥,要是實在拍不到,先把他自個拍暈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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