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國手列傳04

趙拓也曾經懷疑過,為什麽寧王對待他的态度根本不像是父親對待兒子。在小一些,更小一些的時候,他也試圖用撒潑耍賴的法子來謀取對方的關注。

但後來不會了。

趙拓挺直了腰背站在書房內,正對着一堵雪白的牆。他的書房是按照寧王書房的樣式建的,內部的陳設大致相當,但牆上的書畫卻沒辦法照搬。

比如眼前這堵牆上,在寧王的書房裏,就挂着一副畫像。

他生母的畫像。

京城裏的人都說他母親長得如何沉魚落雁,但趙拓自己其實沒有留下印象。僅剩的一點兒,也不是關于她的臉,而是被抱在懷裏的時候,能聞到的輕輕淺淺的香。

他小的時候也會懷念她,所以常偷偷跑到寧王的書房去看那幅畫。

那幅畫邊上是兩個書架,中間夾着一個凹槽,他縮一縮身子正好能卡進去。有時他在那裏一蹲就是半天,狹小的空間讓他有一種安全感,而擡頭就能看到的女子,眉眼溫柔,好像正對着他笑。

一個夏日的下午,寧王府上似乎來了客人,趁着寧王出去迎接,他便溜進了書房。

依舊是看那幅畫,看久了便發困,忘記離開。

最後他是被寧王和旁人交談的聲音驚醒的。

趙拓沒有聲張。盡管年紀很小,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打招呼就溜進書房的行為是錯的,寧王看他本就不熱切的眼神會更加冰冷。最好的做法是等寧王和客人談完話離開後,再偷偷溜出去,便無人知曉。

來客的聲音有些耳熟,聽了兩句趙拓便想起來那是國子監祭酒楊青山,常來府上找寧王下棋的一個男人。

楊青山的聲音裏有種故作輕松的緊張感:“太醫院那邊的消息,确實是男孩。”

寧王頓了頓應道:“不出意料。”

“趙拓才六歲。你也知道,六歲的差距,不算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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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拓聽到自己的名字,瞬間警覺起來。他隐隐察覺到兩人的談話內容似乎和自己有關。他大着膽子往外探了探腦袋,看見寧王的側臉。寧王像是在笑,但聲音沒有一點波動。

“本王從來沒有奢望過六年能改變什麽。”

楊青山揚眉道:“那你何苦從黃州把柳老請來教他縱橫術。”

哦,他說的是那個總彎着腰好像只大蝦的柳先生,說話的時候帶着很重的南方口音,一句話裏有半句話都讓人聽不懂。趙拓心想,原來是從黃州請來的先生,而且聽楊青山的意思,這老頭好像大有來頭。

寧王道:“你說的也不錯。我确實曾經不甘心。當年他要不是用阿荞的性命威脅我,我也不會……登基之後五六年,他都沒有子嗣,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報應。”

“所以你就想……”

“我想讓趙拓坐上那個位置。”寧王坦然承認。

趙拓的心髒跳得飛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聽懂寧王和楊青山話裏的意思。從小長在皇室,他對某些問題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但沒有給他更多靜下來思考的時間,兩人接下來的交談又立即掀起了一股巨浪。

楊青山猛然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撞翻了椅子。

“可你別忘了,趙拓是他的兒子!”

寧王變色道:“你怎麽知道?”

楊青山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怎麽知道?我怎麽不能知道?當年你和趙昉看了阿荞多久,我就看着你們看了她多久。”

寧王按着額頭,顯然心中也極不平靜。

趙拓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那兩個人此起彼伏的,沉重的喘息。好像在比誰更絕望。

“那又如何?”寧王打破了沉默,“趙昉不知道。他只會知道自己的位置被我的兒子奪走,而他無能為力。”

楊青山笑道:“那是之前。如今趙昉有了子嗣,你清楚這種情況下,要讓趙拓上位,需要付出多少代價嗎?”

寧王嘆了口氣。

“所以我說,曾經不甘心。”

書房裏那麽安靜,趙拓差點産生了錯覺,以為那兩人已經離開。

但久久沒有聽到房門打開或者關上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的心緒很亂,巴不得跑到後花園裏喊上幾嗓子,或者幹脆跳下池塘撲騰兩下。咬着牙往外看去,只見到楊青山似乎拉住了寧王的手,兩人的姿态很是親密。寧王的背影僵了片刻,甩開楊青山走出書房。楊青山跟了出去。

趙拓這時才敢把堵在胸口的悶氣重重吐出。

那個下午他知道了太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一股腦都鑽進了腦子,再也沒法忘掉。

他忘不了寧王提起他名字時冰冷的語氣。

只要留意觀察,不難發現往事的蛛絲馬跡。王府衆人見他年紀小,有時閑話起來便沒有那麽多遮攔。漸漸的,趙拓也慢慢拼複出當年可能發生的事的原樣。

那些真相只會讓他更瞧不起寧王。

因為舍不得心愛之人的性命,拱手讓出了奪嫡資格。到頭來卻發現,對方懷的居然是兄長的孩子。想要利用這個孩子報複,猶豫六年都遲遲沒有動手,平白無故失了機會。

年幼的趙拓想,如果自己是他,一定不會這麽懦弱。

他不會因為舍不得一個女人就放棄那個位置。更不會在發現了對方和旁人暗通曲款後還讓她和那個孩子活下去。就算要放過那個孩子一條性命,也只會是為了更好地利用他來報複。

在趙昉沒有子嗣,國家沒有儲君的時候殺死對方,那麽皇位很可能就旁落。

或者借着趙昉的手殺死那個孩子,再告訴他那是他的親生骨肉。

這麽多可能中無論是哪一種,都比現在的狀況要好。

六歲的趙拓冷靜地替寧王想着殺死自己的種種方法。

十歲的趙拓則對當年的自己嗤之以鼻。他覺得那樣的想法也不過是種逃避的表現,他借着種種想象來證明自己比寧王更冷靜更高明,卻無法改變任何事實。

重要的永遠不是想怎麽樣,而是是怎麽樣。

——————————————————————————————————————————

趙拓書房的燭光亮了一整夜。

等到寧王從管家口中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趙拓居然在書房站了一整夜,最後力盡不支昏過去了。

年老的管家說的痛心,但唯一的聽衆并不像他那樣多愁善感。

“知道了。”

“王爺您……不去看看世子?”管家抹了把眼睛,一大清早忙着找大夫又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他的雙眼布滿血絲,“這麽小的孩子……”

“知道了。”

寧王翻開桌邊的賬簿。管家知道這是要他別多嘴的意思,磨蹭了片刻還是離開了。

寧王做完每日必做的功課,想到今日國子監講經,楊青山大概不會來,其他的重要人物也都沒有約,這才打算去看看他的,病中的兒子。

趙拓不像他,從小的身體就很好,沒生過大病。只是站了一晚又餓又累,這會兒吃了東西又躺着休息了半天,早就好得七七八八。

大夫看到寧王進房,忙把床邊的位置讓出來:“王爺,世子的身體沒有大礙,只要修養幾日便好。”

“嗯。”寧王走到床邊,也不坐下,略看了看趙拓的臉色,問,“想清楚了?”

趙拓原本就長得精致,一張小臉粉雕玉琢似的。這下剛吃了些小補的東西,臉上有了血色,白裏透紅,是誰家父母看着都會心疼的樣子。

“想清楚了。”他的聲音還有些虛弱,聽着中氣不足。

寧王看了眼管家,房內的無關人等都退下。

“想清楚什麽了?”

趙拓認真道:“我不該把對林師的不滿表現出來。”

“是嗎?”

“雖然他只是個畫師,但是以後未必不能為我所用。”

寧王淡淡道:“你還是沒想清楚,繼續想。”看了看趙拓還無力垂着的雙手,補充道:“不用站着了,就這麽想。”

“父王……”

“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什麽時候再來見我。”

趙拓對着床上的帳鈎,笑了笑。該過多久去見他呢?時間隔得太長,也許會被嫌棄愚鈍。隔得太短,又有故作不知的嫌疑。說到底都是他的父王,太矛盾了啊。既想把他養廢,又希望他能坐上那個位置。既見不得他好,又想利用他來狠狠報複當年的事。

天底下哪裏有那麽便宜的買賣呢。

趙拓最後決定過一天去見他的父王。

但在第二天他“勉強”支撐着“病體”從床上下來的時候,就聽下人禀告說,教畫兒的先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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