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國手列傳10

“今日你心不在焉。”

楊青山卷起手中書冊,在木桌上敲了敲。黃門侍郎是個有秩無品的官,他也用不着再穿着從四品的補服,只披了件不起眼的灰色長袍。

自從寧王去世後,這位前國子監祭酒的精力就大不如前。給趙拓講經的時候,常常頓上一會兒,再回過神來便不記得之前講到何處了。連對經文的闡述,也變得消極許多。

即便這樣,他還是沒有另聘他人,自己一力承擔了為寧王世子講經一事。

此前每日強打起精神的人是他,今日卻換成了是趙拓。

楊青山沒有氣悶,只是淡淡提點了一句,問:“今早我在長樂巷遇到了卿雲兄,他與我沒說兩句便急着要走,像是有急事在身。怎麽,和他有關?”

趙拓搖了搖頭。

一大早起來,林朝便飛一般穿上衣袍、洗漱完畢,告辭之後連口飯都沒吃就走了。趙拓也說不清,自己是想要他多待一會兒,還是快些離開的好。

楊青山嘆了口氣:“寧王生前……是極愛他的畫的。曾說羊鼎先生仙逝後,世上堪稱國手的僅此一人。”

他提起寧王的時候終于不會再失語。但後邊兒總要跟上的“生前”兩字,每提一次,便像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他胸口幾分。察覺不到痛意,但遲早致命。

“他進了宮之後,傳出的那副芍藥圖,豔是有了□□分,但總覺得不如早年的畫有風骨。”楊青山看着書冊上方方正正的小楷,漫不經心道,“或是陪在那個人身邊,顧慮太多的緣故。”

趙拓道:“皇宮不比其他地方,小心是自然的。”

楊青山道:“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出了宮,也再不能像往日一樣,在府上瘋跑了。”

趙拓道:“王府早就封了,楊祭酒不知麽。”

楊青山道:“你何苦刺我。寧王不在了,我也就呆在你身邊還有些念想。否則青燈古佛,哪裏不比這冷宮讓人安心。”

趙拓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身量在幾個月間又抽長了一些,如今雙腳堪堪可以夠到地面了,這讓他的坐姿顯得更為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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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祭酒當以身體為重。”

楊青山聽後苦笑道:“古人雲,留得此身,以待有為。我又還有什麽為可言,值得以身體為重的?”

趙拓道:“或可迎娶一二妻妾,撫養三四子女,也當是五六分樂事。”

“我心悅于寧王,如何能迎娶他人。”

“死者為大,請楊祭酒慎言。”

楊青山将書冊合起,正色道:“我心悅于寧王,十年前如此,今日依舊如此。便是皇帝問起,也是這一句話,有什麽不可說的?”

趙拓站起身,有些難以自制,向前走了兩步,雙手撐在書桌邊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楊青山。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楊青山回視趙拓。

趙拓失語道:“你怎麽知……”

“我怎麽知道?”楊青山緩緩眨了一次眼,因為阖上眼睑又再次睜開的時間過長,讓人産生他就此入眠的錯覺,“你六歲那年,有段時間看到我,眼神就會變,自己沒有發覺麽?”

趙拓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反應都被這人細心留意到,并且猜出了緣由,一時無言以對。

“寧王和我,都認為你明白事理,實在太早了些。”

趙拓冷冷道:“不是我要明白。”

楊青山聞言笑了笑:“當時我自認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唯一一次就是在寧王的書房裏,和他說起……剛出生的太子的時候。”

他頓了頓,看到趙拓沉默以對,不由想起當年和寧王的徹夜長談。談的都是關于這個孩子的将來。天将拂曉的時分,寧王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只有豆大的燭光,因為燃至末梢,搖擺不定。

“你以為寧王替你請來教琴的先生,教畫兒的先生,都是為了把你養成纨绔子弟?真要養廢你,多讓你和城南那群敗家子處處,不比這些都來得快。”

趙拓臉色一變,道:“那他——”

楊青山落寞道:“他只是心疼你。”

趙拓本人可能對于幼年往事記得不甚清楚,但楊青山和寧王都是看着他長大的。趙拓以為自己是在聽得書房一番對話後才變得陰沉詭詐,但早在那之前,他性子裏的東西就暴露在兩人眼中。

楊青山搖了搖頭。多說無益,趙拓這樣的人,根本不會相信。寧王也沒有解釋過,大概并不在意被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誤會。

趙拓低頭想了一會兒,語氣天真地笑問道:“楊祭酒今日和我說這個,是為了什麽呢?”

楊青山道:“卿雲兄走了,與我和寧王都相熟的,也就只你一人……”

“楊祭酒難道沒有怨麽。”趙拓道,“若是父王真像你說的那般為了我好,可都是因為——”

我是那個人的兒子啊。

盡管身上流着一半仇人的血,但剩下的另一半,已經足夠換取寧王的珍視。

趙拓吞下了後半句話,只留下頗有餘味的一截,抛給楊青山自己細品。

“畢竟和你父王有關,所以和你說說也無妨,此其一。但我在今日和你說這個,卻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緣由。”

“我知道。”趙拓的眼中倒映着楊青山平靜的表情,“楊祭酒是在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轍。”

楊青山無視了他話中嘲諷的語氣,點頭道:“你也覺得,自己對林待诏太過看重了嗎?”

有意加重了“待诏”兩子,提示對方這人已經今非昔比。皇帝恩寵有加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和一個被貶藩王的世子再多有牽扯。

“林朝之于我,和寧王之于你,是不同的。”

“你還記得,來廣陵宮的第一天,和我說的話嗎?”

“今時不同往日,他不是當初王府上教畫兒的師傅,我也不是剛被攆出家門的人了。”

楊青山徐徐點頭:“你知道便好,下次見他,你——”

“自當注意分寸。”趙拓應得自然。

緊閉的房門在此時被人一把推開,趙拓回頭,見到林朝滿臉笑意站在門口。

趙拓回頭看了眼楊青山,從表情無從推測這人是不是早知道林朝身在門外。而林朝……

林朝抻了抻身上的灰袍,笑道:“今日入宮,向聖上讨了個黃門侍郎的差事,往後這廣陵宮,也由我來教畫兒了。”

————————————————————

十年後。

廣陵宮依舊是那個廣陵宮。宮裏的人來來去去,有人因為父輩身死而得以解脫,有人卻因為失了家族的蔭庇而淪亡。

不過這一切與趙拓都毫無幹涉。

他依舊日讀經史,夜讀諸子,偶爾得閑與楊青山手談一局,或在某人的威逼利誘下畫上幾筆閑畫兒。

十年前那人上趕着跑到廣陵宮來時,他說不出一句推拒的話。如今過了十年,便更說不出口了。

皇帝病重,朝廷暗波湧動。

聽聞宮裏得了某寺高僧的提點,有意大辦一場選妃,沖沖宮裏晦氣。

聽聞生怕太子的位置坐不太穩,皇帝已經開始着手将邊域的将領調回,換上素來在軍中無甚威望的文人。

趙拓在聽得這些秘聞的時候,便生出了一個有些歹毒的念頭。

當細細思量為落實這個念頭,需要部署和犧牲的棋子之後,他極力将念頭壓下。

他說服自己,此事變數太大,不宜輕舉妄動。皇帝身子向來不太好,真要做什麽,也不急在這一時,更犯不着像賭徒一般押上所有籌碼。

但宮裏的各種流言在京城了已經傳了大半個月,有增無減。

看來皇帝可能真的撐不了多久了。

趙拓将前朝史翻了頁,卻沒有讀進一個字。

如果不試一試,恐怕他真的沒有什麽機會了。不論未來要做什麽,如果還有儲君正大光明地坐鎮中樞,總是一大阻礙。

況且他今年二十,那太子,也足足有十四了。

要試嗎?

趙拓将書反扣在桌上,一手支着額頭回想這十年。

日子總是越過越快,然而一經回想,又會發覺原來角落裏還埋藏着那麽多以為忘卻了的往事。

“頭痛?”

一陣杯盤的脆響,而後便是關切的問候。

趙拓看見額前探過來一只手,輕輕在他眉角按了兩下,試探一般問:“這裏也痛嗎?”

“不痛。”

“那便不是着涼了。”

趙拓抓住那只正要縮回的手,放在臉邊蹭了蹭。對方雖然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但骨架生的清瘦,又常常露出副天真的神态,看着還年輕得很。

“頭也不痛。”

“那支着頭作甚?”林朝抽回手,替他打開茶盞的蓋子,又把盛着糕點的盤子轉了個方向,将趙拓喜歡吃的幾樣推到他身邊。

趙拓拈起一片青糕,道:“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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