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老
又一次發作。
銀長冰想撐起來,手指在地上劃得血肉模糊了也不停下。這次的疼痛比前兩次好很多,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的靈魂和肉體已經分離得差不多了。
事已至此,他不指望自己還能平安離開。但是,他掌握的那少得可憐的信息一定要傳出去才行。而且,他也很擔心單跡,真想告訴他,讓他別來了。
“真堅強啊。”古昧蹲到他身旁,“老實說我之前還擔心你扛不住,會死掉的。畢竟,這個本來是針對言越頤那個怪物配的。”
銀長冰斜眼看他:“那麽,古昧古大人,您能不能看在我這麽老實地活着的份上,做點什麽讓那個怪物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裏?”
古昧摸了摸胡子:“你聽到一號說的了是吧?還真是癡情種。他不來,你就只能淪為我的眷屬了啊。眷屬是什麽知道嗎,一旦成為了眷屬,只要是我的命令,你就絕對不能違抗。就算我讓你去殺了言越頤也一樣。”
銀長冰“哼”了一聲,心裏卻隐隐發怵。要成為眷屬,難道不需要本人同意的嗎?他本來還以為只要自己死都不答應,這計劃就不會成功。
“好了,”古昧站起身,“我們開始吧。”
他不緊不慢地走開,一號跟在他後面,若有若無地回頭看了銀長冰一眼。
銀長冰自覺自己此時就像一塊破抹布,被人扔在了沙灘上。十數個黑衣人圍了上來,一個個念念有詞。
沒有了清瞳,銀長冰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只知道這是一個儀式。
金色的光芒自那些黑衣人的腳底延伸到他身前。看來雖然穿着同樣的黑衣,有些人還是得到了差別待遇的。
一個巨大的圓形術式完成,但那些黑衣人口中仍不斷吐出咒歌。幾只金色的大手從術式中鑽出,伸進他的身體裏。
手掌沒入身體裏的瞬間,整個人便像浸進了冰水裏。那手在體內游移着,試圖尋找着什麽。銀長冰的手腳都被大手壓着,動彈不得。剛開始他還感覺很奇怪,可後來,一陣強烈的撕裂感把其餘所有的感覺都掩蓋過去了。
他是個很驕傲的人。所有的沒羞沒臊都只會在一個人面前展現。這會兒受了這般淩虐,他卻沒有叫出來,而是咬着下唇,硬憋着。
鮮血順着唇線滑落,一部分落回了口腔之中。再這樣下去,莫不是要成為吸血鬼?他發覺自己學得了單跡的怪癖,死到臨頭不忘腹诽。
那幾只大手抓住了軀體裏的靈魂,便死命地往外拽。銀長冰感覺它們就要成功了,因為有那麽幾個瞬間,他甚至可以俯視到自己。
靈魂一會兒被拉出,一會兒又被吸回去,這麽拉拉扯扯之間,銀長冰又看到了那美麗的彼岸花。
他聽到有人在對他耳語:“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就解脫了。”
對于此時的他來說,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不用再受這樣的痛苦,也不用擔心與單跡為敵。他着魔似的伸出手,伸向那幽幽河水。
可是他忽然又頓住了。眼前飛過一只火蝴蝶,翩翩然落到他的指尖。
那人說,相信我,等我。
銀長冰垂下手,疲倦地笑了笑。
怎麽可以違背約定呢?
真想再看你一眼啊,哥哥。
那手上的火蝴蝶越變越大、越變越大,漸漸的竟兀自燒了起來。他一驚,把那蝴蝶抖落到了地上。
他眨眨眼,面前不再是寧靜的三途河,而是滿地黃沙。
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黑衣人一齊停下,那金色的手又縮了回去。
“怎麽回事?”古昧暴怒。
黑衣人答道:“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是剛剛,忽然有股力量從我們身上抽走了什麽。”
古昧冷靜下來,閉上眼睛,把體內的力量運行一周。
“神樹……”古昧難得的驚慌,“你竟然複活了神樹!”
又是一聲巨響,一團金紅色的火焰落在銀長冰面前。爾後火焰散去,人形慢慢顯現。
“哥哥……”銀長冰呢喃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這個披着白發的背影。
眼前的人,依舊是那麽高高在上,卓爾不群,一如多年前,登上屬于他的王座的那一天。
手無寸鐵,卻不言而威。
若不是那滿頭白發,銀長冰定會興奮不已,現在,卻只剩下了心疼。
單跡彎下腰,抱住銀長冰。他對他,從來都是像對自己的親弟弟一樣,萬般寵愛。所以單跡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對銀長冰的喜愛都是出于對弟弟的呵護,直到女帝給予了他一個離經叛道的夢。
“哈哈哈,”看到單跡這樣子,古昧很失态地狂笑起來,“我說神樹怎麽會重現人世,原來是你去了地府啊!竟還能回來,也算你幸運。”
單跡仿佛什麽也沒聽到,只是撫摸着銀長冰滿是汗水的臉。
“疼嗎?”他極小聲地問,就像銀長冰是個一碰就壞的瓷人一樣。
他這麽小心翼翼,倒讓銀長冰啼笑皆非:“我說,你這是保護過頭了吧?我還沒死呢,倒是你,”銀長冰摸了摸他的白發,“你這叫平安到達我身邊嗎?”
單跡抿了抿唇,輕輕握住銀長冰血肉模糊的手,戾氣和怒氣混雜着沖到頭頂。
“你們這些人,都給我死。”
一堵火牆以單跡為中心,向外擴展,被它接觸到的人都被彈了出去。圈子裏只剩下了單跡和銀長冰。
單跡是真想他們死,恨不得馬上召喚地火把他們燒幹,但是,他沒那麽多力量了。
他放下銀長冰,用手捂住臉。
每耗費一份力量,便多蒼老一分。先前為了維持氣勢,用術法封住了,但現在他的臉上攀上了幾條皺紋。
待他放下手,露出那略顯蒼老的面容來,銀長冰的眼淚便不争氣地奪眶而出。
單跡溫柔地道:“怎麽?嫌我老了?不要我了?”
銀長冰搖着頭,半跪着蹭到他身邊,摟住他的脖子,虔誠地吻過那些皺紋。淚水順着兩人的臉龐流下,落到單跡的唇上。單跡舔了舔,真苦,比他吃過的所有東西都苦。
這是銀長冰第二次哭泣。兩次都是因為他。
單跡把他稍稍推開一些,道:“好好聽着,你願意把你的身體獻給我嗎?”
銀長冰呆呆地看向他,蒼白的臉像被火點燃了,變得通紅。
單跡想了想,也跟着臉紅了起來。“啊,不,我的意思是,我,唉,怎麽突然說不出口了?”
銀長冰捧起一绺白發,烙下一吻:“你想怎麽樣都行。”
單跡挑眉:“真的?把你我的眷屬也行?”
“嗯。”銀長冰笑得比太陽還燦爛。
眷屬,便是一生一世的相守。求之不得尚不及,又怎會拒絕?
單跡撓撓後腦,湊向銀長冰,順勢把他壓倒:“可能會有點難受,可能不會成功,不過無論如何,我會陪着你。”
“嗯。”銀長冰答道,閉上眼睛。
有你陪着我就夠了。
“紫玉,到前面去守着。”
單跡曾對紫玉用過同樣的術法,她對此實是心有餘悸,避之唯恐不及。一聽這話,如蒙大赦,迅速地從木棍中彈出,站到了牆前。
銀長冰不滿:“你待她來幹嘛?”
單跡一笑,低頭堵住了銀長冰的嘴。
銀長冰原以為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吻,或許還帶了點安撫性,直到一絲涼氣從肺腑間流至口腔,他才恍然,單跡這是先要從他身體裏抽取生命力。這就叫獻|身?銀長冰覺得,自己有必要教教自己的哥哥怎麽說話了。
這樣很好,看着你好好地活着是我最大的心願。
作為一個屢遭抽取精魄之痛的人,單跡非常完美地減輕了這術法帶來的痛苦。紫玉在一旁看得頻頻點頭,果然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果然術法的修行需得自己親自體驗才行。
生命力源源不斷地進入單跡的身體裏,臉上的皺紋逐漸褪去,滿頭白發被染成了黑。與之相反,銀長冰的頭發開始發白。
良久,單跡才重新支起身體。
不知為何,銀長冰臉上并沒有出現皺紋,只是非常虛弱。他睜開眼睛,調笑道:“哥哥,回去我教教你怎麽親人。”
這是說我的吻技很差?單跡哭笑不得,這死小子沒個正經。
火舌繞成的術式自身下展開。單跡咬破自己的手指,用指尖上的血在銀長冰的眉心畫上一個龍紋。
眉心的紋由宿主決定,是契約的體現形式。單跡畫一個龍紋,也算是對這位未來新皇的祝福。
“以吾之身,換汝安生;以吾之血,承汝之罪;以吾之淚,除汝之悲;以吾之心,受汝之痛。獻汝忠誠,為吾所用。生而相守,至死方休。”
銀長冰身上泛出光點,慢慢飄進單跡的身體裏。
單跡看着銀長冰的身軀緩緩閉上眼,心中還是不由得一恸:“從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利刃。直到我死去或者放手,你都要忠于我、順從我,為我活着,為我死去。在你屬于我的期間,我會保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到這樣的痛苦。長冰,對不起。我沒能保護好你。”
紫玉回過頭,抱怨道:“你收我的時候,怎麽沒有後面那一大段?”
單跡擡手,撤去了火牆。他額心發出藍光,正是方才畫出的龍紋。
“感覺怎麽樣?”單跡問身體裏的人。
銀長冰道:“感覺怪怪的。話說我在你身體裏的哪部分啊?”
這個問題引起了單跡不好的聯想,臉上飛起兩片緋紅。好在銀長冰看不到。
“你現在應該能用清瞳了,自己看看呗。”
火牆外面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了火牆撤去,一個個蓄勢待發,可看到單跡精神滿滿,完全沒有方才的蒼老樣,又都不敢再往前一步。
“你竟然把他收作了眷屬?”古昧瞪着那眉心的龍紋,“可他的靈魂根本沒有完全分離出來啊?”
單跡得意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是因為他的心在我這裏啊。”
紫玉嘴角抽了抽。自己怎麽就攤上了如此厚顏無恥的主人?
“唔。”銀長冰接嘴,“現在我住在你心裏了。”
這感覺真的很怪異。銀長冰就像單跡腦裏的一抹意識,沒有自己的身體。可利用清瞳看到的,卻是自己身處在術師的“結”裏。他這麽一糾結,單跡受到連帶反應,腦子跟着亂了起來。
“長冰,不要糾結這些。”單跡引導道,“你這麽糾結下去我們兩個都會變傻的。”
古昧冷笑:“你這半吊子,這樣下去不僅發揮不出清瞳的力量,反而還會被反噬吧?”
單跡冷笑回去:“我可不會被反噬。而且你別急,我這就給你見識見識我的眷屬們真正的力量。——紫玉,按我先前說的去做。”
紫玉應了一聲,回到木棍中。單跡掏出木棍,銀長冰正打算問清楚情況,肩膀就像被誰推了一把,再睜眼時,眼前不再是單跡身體裏黑壓壓的一片,而是古昧那張不淡定的臉。
他擡起手,一切的疑惑便解開了。
紫色的木材做成的筆身,火焰和水流構成的筆頭,再輔以這雙看破一切的清瞳,不就是一支禦道筆了嗎?
古昧盯着單跡那雙冰藍色的眼眸,面容扭曲:“你竟然主動讓眷屬占據身體?”
銀長冰提起禦道筆,目光凜冽:“報仇的時候到了。”
有筆者,禦天道。能破解世上所有的術法,發動最強的攻擊。
銀長冰揮動着這禦道筆,殺人防禦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筆的事。世間萬物的聯系和弱點一清二楚地陳列在眼前,生殺予奪只不過需要一筆。這一瞬間,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自出生起就壓抑着的萬丈豪情被單跡用火焰這麽一點,便爆發至不可收拾。
一個稚嫩的童音在單跡耳邊響起,像是嘲弄,又像是忠告。
“你放任他這樣,最終會有什麽結果,你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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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