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戰争

溫熱的水珠成串濺落在簡星寒臉上，他下意識抹了一把，視野裏立刻被糊成一片血紅，手上也全是血，濃烈的血腥味像是一塊濕紙巾一樣牢牢粘貼在鼻腔外。

他從沒經歷過這種事态，腦子裏有些轉不過彎來，呆呆地站在原地，攤開一雙手看滿手鮮血。

房間中央的天花板下，懸停着兩個不過一米長的戰鬥直升機，機身裝載着全長八十六厘米的微型沖鋒槍，它發射完一輪子彈後又花了不到半秒鐘時間上膛，接着繼續朝地上的屍體射擊。

槍聲仍然密集如雨，子彈持續掃射在已經倒地的雷氏兩兄弟身上，像是豆子砸在麻袋上似的跳動着。鮮血很快浸透了他們的衣物，又開始在雪白的地毯上擴散。

門外也傳來更多的槍聲和爆炸聲，仿佛整座建築物都在振震動，有更多雷老大的手下帶着武器沖了過來。

直升機終于停止射擊，一道光輪流掃過已經不成人形的屍體後，奧斯卡這才彙報說：“目标确認已殲滅，簡星寒，我負責解除威脅，請你跟在身後。”

簡星寒仍然沒回過神，茫然地“哦”了一聲。

銀色直升機從洞開的破碎大門裏滑行般飛了出去，簡星寒可以看見明亮的走廊上，奧斯卡和另一方不斷交火，直升機外殼不時爆發出撞擊似的火光，而隐藏在另一端的對手在不斷被殺死。

恐懼像一道密集而冰冷的電網，從腳下漸漸攀爬上來，籠罩住簡星寒全身。

等到外面交火的聲音漸漸稀疏，他才身體僵硬地走出房間。突然被絆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這才發現剛才他不小心踢到了一個保镖的腳。

那個保镖膀大腰圓，滿身血洞，但簡星寒還能從那勉強成型的紫紅色西服分辨出來，這就是之前使勁兒摁住他的那個保镖，現在卻毫無生氣地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寬闊的走廊中，六架微型直升機排列成兩列，一邊緩緩前進，一邊不斷地朝着路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傾瀉子彈，簡直像不要錢一樣。

一架直升機調整機槍的槍口，對準躺在前面攔路的屍體一陣猛掃，那個軀殼從腰間被轟斷，創口血肉模糊，骨渣和肉渣四濺飛散，簡星寒覺得他裸露在外頭的皮膚，手上、臉上，都被那些碎屑打得有些隐隐作痛，久了甚至有點麻木。

“這邊走，”奧斯卡的聲音從直升機之一傳來，“外頭已經被包圍了，我們必須從內部突破。雷鵬的暗道通往礦區，在地下三層。”

簡星寒膽戰心驚跟在血腥開路的直升機群後頭，一直走進升降機裏。

只有兩架直升機跟了進來，不過十來秒，升降機再度開啓，門外一片黑。簡星寒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外面的景象，黑暗裏突然炸開銀光，爆炸聲和密集槍聲掩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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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星寒鼓膜嗡嗡響，捂住耳朵，膝蓋發軟，緩緩地順着升降機內側牆跌坐下來，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也許幾分鐘，四周再度安靜下來，奧斯卡說：“威脅已經清除完畢，請出來吧。”

升降機的門中間卡着一具肢體殘缺不全的屍體，電梯門不時關閉，撞到屍體後有開啓，簡直跟恐怖片裏的經典場景似的。屍體穿着強化防彈衣，在奧斯卡不知道什麽類型的子彈襲擊下跟紙板一樣脆弱，從頭到腳至少有上百個彈孔。鮮血淋漓，順着升降機的縫隙緩緩彙聚成血窪。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得太久，簡星寒甚至快要聞不出血味，他坐在地上沒動，也挺佩服自己現在還沒有失控，還能用不那麽顫抖的聲音說：“你別……殺得太過分。”

奧斯卡的直升機之一亮起銀光，照亮周圍的環境，銀色冷光有種堅硬無情的質感，照得周圍連影子都看不到，地上大片大片的鮮血就更加刺眼，再往遠處看去，安靜的屍體一直綿延到看不見的黑暗中。

在這片屍山血海之中，奧斯卡回答說：“你誤會了，這不是過度殺戮。翁塔利爾血統的蘭斯人有十分強韌的體質，恢複力也很驚人。我經過周密計算，只有這種程度才能徹底殺死他們，有效清除威脅。抱歉，我現在只能使用440型子彈，會造成一些環境污染。”

奧斯卡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不高不低，仿佛只是在念枯燥的數字。

所以鮮血啊，被打斷的肢體啊，被子彈掃成肉泥的殘破肢體啊，全部不過是“環境污染”而已。

簡星寒覺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他怎麽就傻乎乎地認可了這個可怕的機器人在身邊的存在，還拿他當作賣萌的寵物一樣抱着睡覺？

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了低沉的呻吟，是有人還活着。直升機之一立刻轉動機槍位，瞄準某個方向開火。聲音像是成串子彈打在裝滿水的橡膠袋上一樣沉悶，那個聲音立刻被切斷了。

簡星寒腦中的某根弦也随之崩斷，他不知道從哪兒生出股蠻力，猛地跳起來，一躍而過門口的屍體，随便選了個方向開始拼命跑。

“簡星寒？”奧斯卡的直升機勻速跟在他身後提醒說，“你應該走這邊。”

簡星寒大叫：“別過來！”少年的嗓音略微拔高，在這個詭異空間裏撞擊回蕩着，顯得撕心裂肺，飽含恐懼和絕望。

直升機稍微停頓了一下，他感受到了來自人類的拒絕、對抗，因為是來自傳承者，所以尤其強烈。這股精神波沖擊到了最前方的直升機，像一道大浪打過來，撞得尼歐們險些散架。

奧斯卡只好換了個方式，簡星寒的項鏈墜微微顫動發熱，小聲問：“簡星寒，為什麽拒絕我？”

在剛剛見識了奧斯卡冷血殺人之後，這問話落在簡星寒耳朵裏簡直像變态在窮追不舍，他吓得再度大叫一聲，将項鏈從襯衣下掏出來，用力扯斷朝外扔去。銀色閃電化作一條細小精致的銀蛇，細細纏繞在他手指上，簡星寒死命甩手，想要再次掙脫它。

奧斯卡穩穩纏在他手指上，自省似的喃喃自語着：“必須要為我自己辯解的是，我并沒有違反機器人第一定律。”

阿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大定律奠定了機器人學的基礎，第一定律即是指：無論何種情況，機器人絕對不能傷害人類。但是親眼見識了剛剛屠宰場一樣的殺人場面，簡星寒不禁懷疑四千年後的機器人定律大概完全是另外一套。

他甩得手指都快斷了也沒用，只好用上另一只手将小銀蛇往下扯，一邊近乎神經質地冷笑：“機器人也會撒謊？你剛剛沒傷害人類？”

“我不會對你撒謊。戰争中，只存在威脅目标、友軍和平民，人類的定義不适用于戰争。”奧斯卡回答，“我只是在打擊對你有害的，高度威脅的目标，這是被第一定律所允許的。”

簡星寒終于将小銀蛇扯了下來，奮力往身後扔去，正好砸在直升機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他幾乎哭了出來：“見鬼的戰争，哪來的戰争，你這個殺人魔！”

小銀蛇變成了蝴蝶形狀，率領着身後的戰鬥直升機群，壓迫力十足地占據了簡星寒身後大半空間，并且緩緩靠近，奧斯卡再次強調：“這是戰争，高威脅目标是優先打擊對象，他們死不足惜，而且你也允許過。”

不知道從地下三層的什麽地方，仍然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仿佛在為奧斯卡的話加注腳似的。

簡星寒的逃亡很快到了盡頭，一堵牆阻斷他的退路，他只得背靠牆，從膝蓋到指尖都在發抖，嘴唇慘白。面前流光溢彩、殺氣騰騰的致命武器不斷迫近，還在問他：“簡星寒，你為什麽害怕？”

簡星寒用盡全身力氣大吼：“別過來——！！！”

聲浪挾着精神波洶湧而出，四面牆皮都被震得隐隐開裂，半空的銀色集合體無聲爆炸，生化納米機器人彼此的引力消失得無影無蹤。賭場地下走廊裏的殺人直升機戰鬥單位、維爾四區的捕獵單位、近日軌道的太陽能采集單位、散落在席恩一區裏的偵查單位……奧斯卡所有的單位都跟着解體，化為肉眼看不到的微粒。

“簡星……寒？”

奧斯卡最後的聲音不似人聲，仿佛自地獄深處幽幽升起，最終歸于靜谧。

你不……要我了？

簡星寒又坐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這才扶着牆站起來，慌亂的腦子裏還記得剛才奧斯卡所指的方向，他說那裏通向礦洞。簡星寒從一具屍體手裏撿了把槍防身，朝着那個方向走去。

果然繼續走了一會兒，前面就四通八達，像蜘蛛網一樣延伸出不知道多少個洞口。

簡星寒不禁擔憂他最後會迷失方向，最後餓死在山洞裏。

他又堅持走了一會兒，終于頹然坐下，将頭埋在膝蓋中間。

又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有人在輕輕撫摸他的頭：“你小子可真能跑啊，害我們一通好找。”

簡星寒猛地擡頭，對上了一雙金綠色的眼睛。

芭芭拉仍然穿着那身緊身衣，對他柔和地笑着，尾巴在身後一會兒彎成s型，一會兒彎成c型，“真是的，叫你有空來找我玩，竟然一次都不來，人家太傷心了。”

簡星寒沒力氣和她調笑，小聲說：“斯坦利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