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處刑

黑沉沉的房間突然安靜下來，草泥磚被陽光暴曬，讓屋子裏也彌漫着一股幹燥泥土的腥味。簡星寒低下頭，打量面前發黑的橡木杯，杯子裏盛着半杯井水，在這個幹旱的季節，這已經是塔裏爾村民最珍貴的財産之一。

勞爾為了招待貴客，一下子取出了大半的珍藏，還忍不住露出了十分心疼的樣子，這讓簡星寒都不好意思将防護服自帶的水份采集器打開。

而奧斯卡卻仍然說，這些淳樸的、軟弱得近乎無能的村民們是咎由自取。

簡星寒憋屈得難受。

蠻荒社會的人們遇到危機時，會首先犧牲老弱病殘，将健壯的青年男女保留下來，因為生存艱難，首先必須保證種族延續，這是迫不得已的殘酷法則。

但簡星寒出生在一個和平的年代，在那個時候，雖然大家也有各種各樣的不滿跟煩惱，但戰亂都存在于新聞中，法律會向弱勢群體傾斜，弱小的人們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抗拒強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聖賢教誨深刻在每個人的靈魂之中，起碼比這什麽塔裏爾村美好多了。

所以凡事有比較才能看出優劣，美食家說過，美味是對比出來的，實際上，好的制度也是對比出來的。對比之後，簡星寒才覺得，他真是生在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年代。

“小寒，你為什麽不高興？是我遺漏了什麽規則嗎？”奧斯卡一邊打量簡星寒的臉色一邊問。

簡星寒不知道怎麽跟他說才好。

他輕輕握着那個破舊發黑的橡木杯，努力斟酌着詞句，“這個規則是錯的，沒有任何人有權力要求民衆做出犧牲。”

奧斯卡微微蹙起眉，這表情完美展現出一個英俊男性的憂郁氣質，簡直讓人想要抛開那些亂七八糟的觀念，只将他摟緊在懷，吻上他攏成川字的眉頭安撫他。

然而他卻頂着這樣的表情，幹巴巴地回答：“賴特領主有權力處死居住在他領土上的任何人，這是這個高維宇宙內定的規則，我們不應該幹涉，更不應該違反。”

簡星寒緩慢地笑了，因為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怎麽又差點忘記了，奧斯卡是ai，就算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自主思考，但他仍然要遵守許許多多的“規則”。這些規則來自制造他的帕拉斯帝國科學家們，而科學家們則接受帝國高層的命令。

工具一定要服從命令，所以對奧斯卡來說，統治者定下的規則，就是至高的法典，是整個程序運行的基礎。

想通了之後，原本那點怨氣更是煙消雲散，簡星寒甚至對他産生了一種近似于憐愛的感情。

奧斯卡只是個被教得偏科了的孩子而已。

簡星寒稍稍側身，拉着他的衣襟往下拽，奧斯卡配合弓下腰時，那個人類就輕輕在他面頰一吻。

柔軟溫暖，甘甜溫馨得想要将尼歐們融化的觸感，奧斯卡覺得他願意為之再次迎接帕拉斯跟奧林給予的導彈風暴。

盡管他完全沒搞懂為什麽簡星寒突然從不悅模式切換成了甜蜜模式。

“奧斯卡，”簡星寒盡量溫柔地對他說，“并不是所有的統治者都是正義的，也并不是所有的規則都是正确的。你要學會判斷。”

奧斯卡不太喜歡簡星寒在這個時候還要說煞風景的話題，不過他剛剛表現出一些抗議，簡星寒就繼續親他，從顴骨，眼角親到面頰，唇角，簡直跟黏上來撒嬌的貓似的。

尼歐們産生了一種近似于癢的感覺，這種癢從胸口一直擴散向四肢末端，讓血液的流速跟溫度一起提升。

“按照次元的法則嗎？”他只好問，“那麽低維度宇宙要遵守高維度宇宙的法則？”

“當然不是。”簡星寒也覺得普世價值啊，人性啊，善良的定義啊這些東西，跟奧斯卡講起來真是太麻煩了，而且現在也并不是适合長篇大論的時候，他最後只好板着臉說：“我會給你列個書單，不過在這之前，你只要将我的命令當做最高法則就行了，能做到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激烈而火熱的吻。

奧斯卡将他摁倒在桌上，灼熱的舌尖撬開了雙唇，侵入到整個口腔中，纏綿翻攪，舌尖掃舔過整個口腔。

簡星寒吓了一跳，忍着腰差點被折斷的疼痛，回應地勾住奧斯卡的脖子，奧斯卡越來越深地侵入，舌尖持續刺激軟颚的黏膜，讓他又是喘息又是瘙癢，熱流一路流竄到了尾椎——如果他站着，現在早就膝蓋發軟倒下了。

簡星寒耗盡了胸腔裏最後一絲氧氣，才抓住奧斯卡的肩膀，奮力将他推開。

奧斯卡那雙黑中透金的眼眸愈加暗沉，他伸出血紅的舌尖，舔了舔因為接吻而濕潤的嘴唇，露出高興的笑容回答：“已經做到了。從現在開始，你的命令就是我的榮譽。”

簡星寒耳根有點發紅，卻還是瞪着奧斯卡惡狠狠地說：“早該這麽做了！給我出去偵查。”

少年——現在已經算是小青年了——眼圈隐隐泛紅，濕潤潤的像是油畫家剛剛調好的緋色顏料，準備給水蜜桃尖染一層水嫩的粉紅，光是看着就讓人心癢。

但奧斯卡權衡了一下利弊，還是乖乖地遵守第一個命令，出門去偵查了。

奧斯卡到房子外面偵查了一圈回來後，報告說：“以這村莊為圓心，半徑五公裏都籠罩在雷達偵測範圍裏，無論做什麽都容易被發現，我們最好盡快離開。”

簡星寒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驚訝地開口：“等等，雷達？？”

奧斯卡點頭，他們之前就摘掉了頭盔，現在他則将防護服也脫掉，摁下某個鍵後，防護服自動折疊，收攏進背包裏，他摸了一會兒取出一把鐳射槍。

簡星寒也跟着他做，兩人整理出四把鐳射槍，六個能源匣，兩個月的軍用口糧跟壓縮氧氣。因為有水分采集器，水倒是不成問題。其他還有些傷藥，以及拉美西斯的頭盔等等雜物。

比起塔裏爾村那些連鐵器都有不起的村民來，他們不僅僅是武裝到了牙齒，更是跨越了幾十個文明級數，說是傳說也不誇張。

奧斯卡一邊整理一邊繼續對簡星寒說明：“這個地方的人類很奇怪，有一些可以使用雷達，另一些則受體質限制，就算掌握了儀器，但雷達完全不響應。”

很多時候，所謂的“魔法”都只是因為出現了超越當時的人類社會文明的技術。勞爾說領主軍隊在警戒線設置了“魔法”，一旦逃出區域就會被發現，這個魔法，原來就是雷達。

也就是說，雷達是超越了這個世界技術水平的存在。

簡星寒皺眉，有什麽想法從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但還沒有成形，沒能抓住。他只好先将這些事放在一邊，檢查了一下鐳射槍。他們總共有六個能源匣，每個能源匣按最低功率輸出，可以發射五十次，換句話說，他們總共有三百發“子彈”。

即使鐳射槍能夠造成傷害，外面的軍隊也遠遠不止這個數，簡星寒不禁又有些失落，他的病到底什麽時候才好？

所謂的病自然是“失去傳承者的能力”。

他嘗試着召喚伴靈、凝聚靈能武器，然而一個都不行。

他只好嘆口氣繼續問：“既然雷達能被當成魔法，那我們應該打得過？”

奧斯卡搖頭：“必須放棄。”

“成功救人的幾率是？”

“99%。”

“遇到危險的幾率是？”

“99%。”

這次不再是千分之三，但簡星寒還是将兩把鐳射槍套交叉挂在肋下，披上掩飾用的外衣，“我決定了，我們去看看。”

“不行。”奧斯卡說，“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不能為一個犯錯的土著而犧牲。”

“我只是看看，要是有危險立刻逃跑，一百個蘿莉也沒自己的命重要啊，哈哈。”簡星寒開了個冷得讓人牙疼的玩笑，然而奧斯卡完全不給面子，仍然沉着臉，“如果你堅持，我就将你綁起來。”

簡星寒火了：“剛剛誰說我的命令就是榮譽來着？我命令你帶路，去刑場！”

奧斯卡這次停了很久，才慢吞吞地、生硬地回答：“遵命。”

刑場在村子中間的廣場，四周是房屋跟空蕩蕩的木棚車，看上去像是用來販賣商品的櫃臺，廣場中央搭了個木架子，黑壓壓的人群就圍在木架子十多米開外。

簡星寒跟奧斯卡正好可以利用那些木棚車隐藏，他偷偷從木板縫隙中看過去，來來回回巡邏的士兵們手持長矛，腰佩利劍，很多人還背着盾牌。他們身材魁梧，都穿着以紅色為主的軍服，身披輕便的金屬盔甲，造型十分像古羅馬的士兵。

假如是真的古羅馬盔甲就好了，鐳射槍最弱檔也能一槍洞穿十個士兵，而現在，根據奧斯卡以不被對方察覺的方式掃描出的結果，這些盔甲是用四維宇宙不存在的金屬制成的，鐳射槍很可能無法造成損傷。

木架子大約離地兩米，四周堆滿了柴火，一名穿着黑色長袍，大約是僧侶之類角色的胖老頭站在木架子旁邊，正在對村民們說教，大約就是些“你們要相信領主是你們的主宰，是神派到地上，代替神管理百姓的神之子。你們應當順服而堅強，這樣當你們死去之後，就能變成純淨的靈魂，前往神的國度，從此過上無憂無慮、幸福無比的生活。否則就要受地獄之火的燒灼”之類，果然全世界的神棍都是一個套路，哪怕跨了個維度都沒什麽進步。

周圍的村民們卻是一臉敬畏和信服，對神棍的話深信不疑。

老頭終于講完了，做了個手勢，兩名士兵從背後的屋子裏合力擡出了一個木頭籠子，透過縫隙可以看到，裏面裝着一個穿着破舊的褐色亞麻裙的小女孩，她瘦削得兩只藍色眼睛仿佛占了半張臉，正驚恐地瞪着外面，亂糟糟的金發像一捧稻草，懷裏還緊緊抱着一只同樣瘦巴巴的棕毛小狗。

兩名士兵将那個籠子放到了木架子上，其餘人則繼續往架子底下和周圍添加柴火，還搬來了幾個外面油膩膩的圓木桶，打開後往柴火上淋油。

村民們騷亂起來，哭聲、哀求聲四處響起，守在周圍的士兵們則一邊叫罵着安靜，一邊揮鞭子對着人群沒頭沒腦地抽下去。黛西卻很安靜，只是一味地流淚，大概是已經吓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巴洛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了。

簡星寒頓時覺得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嚨，震驚得無以複加。

他們要……燒死這個五歲的小女孩。

他身軀才一晃動，就被奧斯卡牢牢扣住肩膀，男人緩緩搖頭，眼神冷漠，仿佛在他眼中，那裏的士兵只是打算烤個紅薯而已。

一個長官打扮的軍人手中抓着火把，高高舉起來，大聲說：“都給我看好了，違背領主大人的命令，無論你是什麽人，都只有一個下場。”

簡星寒被奧斯卡捂住嘴，牢牢地禁锢在男人懷裏，他氣得兩眼發紅，手肘狠狠往後撞上腹部，奧斯卡悶哼了一聲，仍然将他整個摟着，躲在木棚車的後面不動，嘴唇湊近他耳邊低聲安撫着，“別動，太危險了。”

在村民們悲鳴般的哭聲裏，架設完柴火垛的士兵們紛紛退開了，那個軍官則将火把扔向柴火垛。

然後，火把懸在了半空。

村民們的喧嚣哭鬧聲像是突然被刀切斷了，所有人都呆愣愣地仰望半空，看着那個火把晃晃悠悠，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抓着，火把頭朝下往旁邊沙堆裏一戳，火焰立刻熄滅。

胖老頭僧侶也愕然望着這一幕，白白的胡須抖得十分厲害。

負責處刑的軍官是讨伐魔龍山的先鋒隊第六中隊長，名字叫伯克，他雖然震驚了一下，但好歹見識比村民們要廣，他立刻叫人再去準備，士兵們又用打火石點燃了兩支火把。

那兩支火把也接連埋進沙堆裏。

伯克皺起眉，大手一揮，十個士兵同時點燃火把往柴堆裏扔，随即這十支火把就像乒乓球一樣被彈飛出去，四處落在房頂和空地，有兩三只掉進了人群裏，好在村民們尖叫着四散，都躲開了。

而那些掉在房頂的火把也立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拍熄了。

僧侶顫聲說：“是……法師……法師之手……”

伯克冷哼：“住口，法師大人怎麽可能出現在這種破地方，賤民們哪裏值得法師大人出手。不過是哪個癟三用了什麽不入流的邪術，我倒要看看他這把戲能撐到什麽時候。一小隊和二小隊，全部上去點火，給我燒死這個犯人！”

他們的編制是一個小隊五十人，現在一百個士兵都開始點燃火把，将柴堆包圍起來。

然而在衆目睽睽之下，關着小女孩的木頭籠子突然飄浮起來，一直升到半空中，朝着遠處飛快地飄走了。

上百個火把如同一陣火雨落進柴火垛裏，這次柴堆倒是順利燃燒起來，在助燃劑的幫助下，燒得噼噼啪啪響，火焰格外旺盛，然而人都被救走了，這個火堆已經完全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奧斯卡放下了捂住簡星寒嘴巴的手，對于目前的狀況似乎一點都不覺得驚訝，“你把她弄哪裏去了？”

簡星寒默默掩面，幸好他的法師之手在情急之下恢複了，于是上演了這麽一出鬧劇，“這附近能避開這些軍隊的也只有那什麽山了。”

距離塔裏爾村大約一天半路程的地方，是一座險峻高聳的高山，也就是傳說中白武士斬殺的一百頭惡龍的屍骨堆積成的魔龍山，以及現任魔龍達克尼斯占據的地盤。

在灼熱到刺目的陽光照耀下，一個木箱子晃晃悠悠地飄進了半山腰的叢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