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夢 中 少 年

“你們宿舍的人真是神奇, 一周連着病倒了三個。”醫生看了一眼體溫槍上顯示的度數,“37.8度,急性腸胃炎引起低燒。”

“我可就是天字一號最後一棵獨苗苗了。”殷浚嘆了口氣, “我要是倒了, 天字一號就全軍覆沒了。”

坐在病床邊的陸之丞看着陷在白色被褥裏的宋聞星, 擡起手, 輕輕拂了下他的劉海。

宋聞星剛才在醫務室的廁所裏吐了一輪, 現在已經吃過藥睡着了, 一只胳膊搭在床邊,吊着水。

沒擦幹的眼淚珠子還挂在睫毛上, 看起來就像個小可憐兒。

陸之丞想起自己剛才抱着他一路狂奔的時候,懷裏的宋聞星似乎是感受到了颠簸,費力地擡起一點點眼皮,看了他一眼, 忽然小聲地說了一句什麽。

他沒聽清楚,以為自己擱着宋聞星哪兒弄疼他了, 趕緊急剎車,低下頭去聽:“怎麽?”

宋聞星仰着了無生氣的一張臉,又動了動嘴皮。

這回陸之丞聽清楚了,他說的是——

“最讨厭你了。”

原來是在罵他。

陸之丞覺得自己又可憐又有點想笑,不過最後所有的情緒還是全部收攏了起來,漸漸沉入腹中。

小家夥這時候還有力氣罵他,說明還沒有病得太嚴重。

陸之丞把宋聞星往懷裏摟了摟,繼續快步跑向醫務室。

宋聞星應該是疼迷糊了, 去廁所吐完之後,陸之丞把他抱到了床上。

這過程中,他一直在胡言亂語地罵着陸之丞, 一會兒語氣頗為兇狠地說什麽“最讨厭你”“要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來參加這個鬼節目”,一會兒又可憐又委屈地低聲說“肚子好痛”“再也不吃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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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醫生聽見了,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只能憋着給宋聞星挂上了水。

宋聞星罵着罵就就睡着了。

陸之丞把一只手擱在他手心裏給他攥着,直到宋聞星睡着後他才發現,自己的手背被掐出了幾個半月形狀的指甲印。

小貓力氣倒是不小,病了還能撓人。

宋聞星剛睡着,池喬他們三個就趕了過來,還帶着半路上碰到的陸之丞的小助理。

坐在病床邊的陸之丞擡起頭,對他們“噓”了一聲。

他們這才放緩步子,小心翼翼地進來,圍在宋聞星的床前,不敢出聲。

池喬腳上被刮的口子順便在醫務室處理了,還好只是破了點皮,血都沒流。

陸之丞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揉揉眉心:“四點了,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明早還要訓練呢,我在這兒守着他就行。”

“可是PD,你不休息嗎?”池喬擔心地問。

“今晚是我巡夜,練習生生病了,我應該在這兒看着。”陸之丞說。

旁邊的助理小聲地說了一句:“可是你明天早上還要趕去機場……”

陸之丞擡頭看了他一眼,助理立刻閉上嘴。

“喬總,老卓,你們倆先回去吧。”殷浚把宋聞星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塞回被子裏,因為輸液,那只手被凍得冷冰冰的,“我在這兒陪他一會兒,等下就回去。”

“行,那你早點回來。”畢竟殷浚和宋聞星的關系更好一些,他主動提出留下照顧也于情于理,池喬點點頭,扭頭看卓逸霄,“逸霄,我們先回去吧。”

卓逸霄卻站在宋聞星的床前沒動。

他從進門起就沒說過話,但視線一直緊緊停留在宋聞星蒼白的臉上,表情非常懊惱。

“有什麽話等他醒來再跟他說吧。”殷浚看出了卓逸霄的自責,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麽多人圍着他的病床,他會做噩夢的。”

卓逸霄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跟着池喬一起轉身離開醫務室。

陸之丞擡頭看了眼吊瓶裏的藥水,轉頭對小助理說:“你先去休息吧,早上再來接我。”

“可……”

“去吧。”陸之丞堅持道。

小助理知道陸之丞的脾氣,只能無奈地點點頭:“那你一定要抓緊時間休息,明早還要趕飛機。”

把小助理趕回去休息後,陸之丞和殷浚一左一右坐在宋聞星床邊,沉默了十分鐘。

“屋裏悶,出去吹吹風?”過了會兒,是陸之丞先開口。

殷浚看了一眼睡着的宋聞星,猶豫了下:“行。”

陸之丞請值夜班的醫生幫忙留意宋聞星吊瓶裏的藥水,然後跟殷浚一起去了外面走廊。

夜裏溫度低,推門出去的時候冷風就開始往衣領裏灌。

陸之丞內搭穿了件黑色高領毛衣,襯得脖子修長漂亮。

他伸手扯了扯領子,從大衣口袋裏摸出煙盒。

“PD,你抽煙?”身後的殷浚驚訝地問。

陸之丞嗯了一聲:“介意麽?”

“沒事。你抽吧。”殷浚在他身邊停下,轉身背靠着圍欄,垂眼看着陸之丞手裏的煙盒。

陸之丞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用牙咬住,拿出打火機點燃。

把煙盒跟打火機放回口袋裏,陸之丞抽了口煙,問:“你和宋聞星是發小?”

“是遠親。”殷浚點點頭,“從小一起長大。”

陸之丞眯了眯眼,像是在思索着些什麽。

“他腸胃不太好,冬天不能吃冷的,一吃就肚子疼。”殷浚說,“今天居然直接偷吃雪糕,氣得我想打他。”

我也想打他。

陸之丞想。

“嬌氣是挺嬌氣的,又愛哭,動不動就炸毛。可能不熟的人會覺得他有點作吧,但是他真的很善良很可愛。”殷浚嘆了口氣,“不然朋友們怎麽會那麽喜歡他啊,我們又不瞎,難道那些狗屁營銷號和路人比我們更懂他?”

是啊。

陸之丞也跟着嘆了口氣。

沉默了一會兒,殷浚突然開口:“他小的時候……”

陸之丞擡起眼睛。

“出過一場車禍。”殷浚把話說完。

陸之丞眼神閃了一下。

他抖了抖手中的煙灰,安靜地等殷浚繼續說下去。

“也不是小時候,就是好幾年前,我記得應該是十一二歲的時候。”殷浚開始回憶,“他家人以前管他挺嚴的,後來出了那場車禍後,家裏人都吓壞了,就再也不管他了,一直特別溺愛他,要什麽給什麽。”

陸之丞沉默片刻,又抽了口煙,忽然說了一句:“……他應該沒有受傷吧。”

粗神經的殷浚沒留意到陸之丞用的是陳述的語氣,他當是問句,搖搖頭:“沒受傷,但是接受了很長時間的心理疏導。那不是普通的車禍,是整輛公交車突然側翻起火,當時死了好多人,星星他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

陸之丞沒接話,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我也是後來聽他爸媽說,路人錄口供的時候,說他其實早就從車裏逃出來了,可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又跑了回去……那時候車已經開始着火了。”

“……你們知道他為什麽又回去了嗎?”陸之丞看他。

“他不肯說。他那時候該有多害怕啊……”殷浚嘆氣,“回來之後就受了刺激,很長一段時間只會發呆,跟他說話都沒反應,每晚都做噩夢。”

“創傷應激反應?”陸之丞的眉梢往下壓了壓。夜色中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緒。

“是。”殷浚點頭,“好久才恢複過來呢。後來他再也沒提過這個事情,他不提我們都不敢問,全當沒這事。”

殷浚給陸之丞講了講宋聞星小時候的事情。

陸之丞聽得很認真。

宋聞星小時候經常挨老媽暴揍,因為他總是搶別的小朋友的零食吃,老媽打起他來絕不手軟。

出了這件事情後,老媽再也沒碰過宋聞星一根手指。有時候他不小心磕着碰着了,老媽還會急得掉眼淚。

他就像塊随時會碎掉的玻璃,被家人和朋友們小心翼翼地保護着,寵着愛着,才慢慢變成了後來這種嬌氣的性格。

他要什麽大家就給他什麽,哪怕是星星是月亮都得搬個梯.子給他摘下來。

宋聞星以前還跟殷浚開玩笑說:“我爸媽還有我姐現在都是我的生命粉,只要我好好活着就行,做個廢物他們也願意養我一輩子。”

“我也希望他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或者幹脆不要長大,做個小孩子就好。”說到這裏,殷浚惆悵地看向遠方的夜色,“只要他過得健康快樂就好了。”

陸之丞沒接話,只是盯着指縫間明明滅滅的煙頭,一時間失了神。

……

躺在病床上的宋聞星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回到了十二三歲的時候,剛剛放晚學,正準備回家。

他穿着校服,站在學校門口的公交站牌下面,等待着每天都會搭乘的24路公交車經過。

擠在學生堆裏一起湧上車後,宋聞星刷了公交卡,然後往裏走。他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座位了。

于是他走到出口處的座位邊,伸手努力地夠住頭上的吊環。

公交車緩緩啓動。

一切都是那麽平常。

“小朋友,這個位置讓給你坐吧。”旁邊座位的人忽然站了起來。

宋聞星扭頭一看,是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少年,穿着很清爽,應該比他大幾歲。

在夢裏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宋聞星并沒有感覺到違和。

“你的書包這麽重,站着不方便吧。”那少年擡了擡下颌,接着說。

“謝謝哥哥。”宋聞星禮貌地道謝後,在少年讓出的座位上坐下來。

他留意到少年也背着一個包,于是主動提出:“哥哥,你把包給我,我幫你拿一會兒。”

“那就謝謝小朋友了。”少年笑着把自己的包摘下來,遞給宋聞星。

宋聞星把包緊緊地抱在懷裏,大概是因為被讓座沖散了對陌生人地警惕,他開始跟少年聊起天來。

“你剛放學嗎?在哪一站下呢?”單手拉着吊環的少年問。

“我在舊街口站。”宋聞星回答,“哥哥你呢?”

“真巧,我也是。”雖然看不清面容,但少年帶笑的聲音卻讓宋聞星覺得很安心。

“你也住那裏嗎?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宋聞星好奇地問。

“是我爺爺奶奶家。我剛從國外回來,正打算回去探望他們。”

“哇,你在國外上學嗎?在哪個國家啊?”宋聞星睜着眼睛,羨慕地贊嘆道。

“之前在英國,現在在韓國。”少年笑了笑,“你出過國嗎?”

“沒呢,哪都沒去過。”宋聞星遺憾地搖搖頭,“不過我們家快要搬家啦,以後就不住在舊街口了……”

24路公交車已經很老舊了,開起來搖搖晃晃的。

每次宋聞星都能聽到它嘎吱嘎吱的聲音,好像随時都會散架一樣。

一切都很平靜,除了多了一個一路聊天的小哥哥外,和以往的每一天沒什麽不同。

直到經過一個轉彎角的時候,車身忽然用力晃動了一下,緊接着車底傳來一聲鈍重的巨響。

頃刻間,車身開始往一個方向傾斜。

坐在座位上的宋聞星來不及反應,便跟着車身一起傾斜,靠到了旁邊那位乘客身上,而旁邊那位乘客直接撞到了車窗上。

其他乘客也是如此。

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車廂裏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就在宋聞星要倒下去的時候,旁邊忽然伸過一只手,用力地把他拽了起來。

驚魂未定的宋聞星擡頭一看,是剛才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少年。那少年一手拽着吊環穩住身體平衡,另一只手緊緊地拽着宋聞星的胳膊。

他的力氣很大很大,大到宋聞星只感覺到了痛和恐懼。

一切還沒有結束。

一條小小的火苗驀地從宋聞星的腳底竄了上來。

幾秒鐘的功夫,那條火苗瞬間變成了巨大的火舌,猛地沖到了車頂。

宋聞星吓呆了,整個人開始發抖。

車廂裏響徹哭喊聲,所有人都往門口擠,試圖逃出去。

被擠在人群中的宋聞星已經完全傻掉了,兩條腿抖得跟篩子一樣,軟得不行。

好在少年神智清醒,他拽着宋聞星往門口沖,硬是把宋聞星從人群中推了出去。

宋聞星是第一個逃出車廂的人。

他跌坐在地上,回頭去看車門,卻發現少年根本沒跟自己一起下來,而是被人群擠到了後面。

少年透過車窗玻璃,發現宋聞星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拼命從人群中探出腦袋,着急地沖他大喊。

宋聞星依稀從口型中辨認出來,他說的是:

“快逃!”

宋聞星腦子都是懵的。

他爬起來,瘋了似的往前跑了幾步,卻又突然停下來,轉過身。

火勢已經很大了,宋聞星的耳朵裏全是噼裏啪啦的聲音和玻璃碎掉的聲音。

已經有一小部分人從車廂裏逃了出來,但更多的人被擠在了車子裏,到處都是哭喊聲。

宋聞星沒在逃出來地那些人裏看到少年的臉。

車子翻了,連車頂也開始起火了。

宋聞星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所有人都在往前跑,他卻成了唯一一個逆流往回跑的。

他在地上撿了半塊磚頭,沖到車身邊,頂着熱浪,透過玻璃,去辨認被擠在玻璃窗下的一張張人臉。

那些扭曲的面孔上寫滿了痛苦、驚慌和求生的渴望。

宋聞星終于在角落裏找到那了那個少年。

還是看不清他的臉。

少年也看到了宋聞星,急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跑啊——”

宋聞星沒吭聲,他一邊哭一邊拿着磚頭用力砸着車玻璃。

砸了幾下,沒砸開。

眼看着火勢越來越大,宋聞星的臉都被濃煙熏黑了,汗水一滴滴往下掉,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那少年萬分焦急,隔了十幾秒,他終于在擁擠的人堆裏艱難地移動着身體,拿到了挂在車壁上的安全錘。

宋聞星沒看到他是怎麽操作的。

下一秒,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

少年滿臉是血地從車窗裏爬出來,滾到地上。沒幾秒,他便立刻站起身,抓着宋聞星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沖。

直到被對方抓住手,宋聞星內心深處的驚恐在這時候才被喚醒。

也不知道是少年拽着他跑還是他拽着少年跑,兩個人拉着手,沿着馬路一直狂奔一直狂奔,沒敢回頭。

不知道到底跑了多遠,直到宋聞星邁不開腿了,确定在安全範圍後,他們才終于停下來。

少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宋聞星滿臉都是淚,他轉頭一看,才發現對方面無血色,笑得很勉強。

這時候宋聞星才注意到,少年的腳下迅速積了一攤小小的血跡。

他的腿在流血。

宋聞星看清楚了。

玻璃的殘渣和碎片嵌入了少年的腿,就連胳膊上、手上也都傷痕累累。

因為褲管是黑色的,血浸出來也無法覺察。

宋聞星呆滞了兩秒,突然抓住少年的手,號啕大哭起來。

夢境的最後一個畫面截止在了宋聞星回頭的瞬間。

他看到遠處的公交車已經燒焦變形,頂上冒着滾滾的黑煙,和血紅的晚霞交相輝映。

警笛聲、喇叭聲、和鼎沸的人聲混雜在一起,全部擠進宋聞星的耳朵裏。

在那些喧嚣的背景音中,少年平和的聲音顯得額外突出:

“你別哭,我沒事。”

天亮的時候,陸之丞抽完了兩支煙。

殷浚被他趕回去睡了,他在外面等到煙味散盡,才回到醫務室。

然後,陸之丞發現,宋聞星醒了。

宋聞星躺在床上,雙手緊緊地攥着被角,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

陸之丞看到,他的眼角還挂着清晰的淚痕,眼眶和鼻尖紅紅的,像是哭醒的。

那脆弱的神情讓陸之丞心中一緊,他快步上前,在床邊蹲下,低聲問:“怎麽了,還疼嗎?”

聽到陸之丞的聲音,宋聞星慢慢回過神。

他看着陸之丞的臉,愣了好幾秒,才很小聲地說了一句:“……陸之丞,我做噩夢了。”

“夢到了什麽?”陸之丞耐心地問。

“我小的時候。”宋聞星回答,“出車禍,公交車翻了,我差點死掉……好多臉,玻璃窗下好多好多人臉……”

陸之丞沉默。

“我害怕。”宋聞星低聲說,“陸之丞,我害怕。”

“……手借給你抓一會兒?”陸之丞問,“害怕的話就掐我吧。”

宋聞星頓了頓,低低地“嗯”了一聲。

然後陸之丞就感覺到,一只手忽然搭上了自己的手心。

軟軟的,涼涼的。

宋聞星用指尖搓了搓陸之丞的手背,那裏本來有幾個被他掐出來的指甲印,現在已經下去了。

陸之丞沒說話,任由宋聞星的手指在他的手上不安分地撓着。

“你的手上,為什麽會有傷疤?”宋聞星忽然問,“是被什麽東西割破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埋了線,看出來了嗎,嘿嘿

改了下兩個預收文的文案,有興趣可以收藏一下嗷麽麽麽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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