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立地成佛 (1)

“改改?”

我于夢中驚醒,睜眼見到張素面朝天的臉。

她穿着與膚色一樣白的睡裙,無辜大眼撲閃,指了指床頭鬧鐘,為難道:“我應該先安慰在夢裏受驚的你,還是提醒你今天是到濱中上課的第一天,而且馬上就要來不及了?”

聞言,我一個鯉魚打挺:“程穗晚!為什麽不早點叫醒我?!”

如果有人故意讓你在重要的日子遲到,不要悲傷,不要哭泣,心平氣和地砍他幾刀,然後鎮定地去吃早飯。

然而,有的人就算将頭放在你的鍘刀之下,你也未必下得了手,對我來說,程穗晚就是這樣的角色。

當年在祥和裏後山坡,我意外跌落山谷,被溪水沖走,救我的正是程家人。正值六一兒童節,他們舉家到郊外野餐垂釣,也被那場大雨困住,然後在忽明忽暗的閃電亮光裏發現了我。

我在醫院高燒三天三夜,醒來後仍對那場暴雨心有餘悸,如同受驚小鹿,打量着陌生的一切。本來也免不了被送回祥和裏的命運,程穗晚心軟,開口将我留下。

程父是小企業家,母親是大學教授,家境不錯,偏程穗晚性格內向,是班上頑皮孩子欺負的對象。她打小的夢想是有個哥哥,為她保駕護航,未料哥哥沒出現,我從天而降。好在,與她進了同所小學後,我的作用不比哥哥差。因為曾經戰過劉大壯的經歷,對付其他小屁孩兒簡直手到擒來。

不過,魏光陰有句話說對了,在識文斷字方面,我有天賦。盡管我起步比同期生晚,經過系統學習後倒進步神速。只是每當寫起自己的名字,我都會想起,有人曾認真教我筆畫的樣子。

寂靜小院裏沒有多餘的燈,唯月光照明。呵氣成霜的季節,男孩的眼神很黏。只是不知如今的他,好不好?

出門準備去學校前,我還浪費了十分鐘思考——

難道我就這樣蓬頭垢面地去接近心尖少年?

十分鐘後,我想通了,畢竟我不是靠臉吃飯的姑娘,主要靠才華。

等明白了這個道理,距離上課時間更近。程家住宅離濱中兩站公交的距離,我抱着書包在大街上淩亂狂奔,解鎖了一百種追公交車的姿勢。乃至于後來網絡流傳的追公交圖,我都懷疑自己是始祖。

當公交司機罔顧我的呼喊行雲流水般開走,我蹲在地上氣喘如牛,不僅沒了美貌,連優雅都失去了。

不出十秒,耳邊傳來稍顯尖銳的剎車聲。我擡眼,見一個白色校服身影,從斜後方沖到正在行駛的公交車前,迫使司機停下。

五月的濱城太陽已經明晃晃,我眯着眼,只窺得校服男孩個子高,道路兩旁的香樟樹影投在地上,與他的影子一起被拉長。正出神,那個身影竟遠遠地朝我招了招手。

“同學?”

他應該看見了我在追公交,才示意我上車。霎時,我的心裏閃了電。

一出門就遇見蓋世英雄的感覺,令我驚喜又忐忑。怎麽辦?難道我從此要棄夢中人投英雄了嗎?不,這實在太沒有原則。我在奔近的路上做了如許思想掙紮,但待我看清攔公交男孩的長相,我的掙紮沒了。

那實在是太過普通的一張臉,根本不符合故事裏英雄的長相。但不知為何,他看我的一雙眼,總令我覺得熟悉,仿佛挺早以前就見過,甚至有着很深的了解。

上車後,我站在男孩身旁匆忙道謝,接着拉着手環不動聲色地回憶。能讓我有記憶的人不多,異性更別說,魏光陰是唯一一個。

魏光陰?

當這名字在腦海裏乍現,我咂舌。難道冥冥之中,緣分的齒輪已經啓動?我倆相逢于碧海藍天,我穿百褶裙他穿校服,我遭遇了困難他帥氣地伸出援手……一切都符合小說設定。

“改改?”

忽聽得公交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識轉身,發現叫我的人竟然就是校服男孩。

見我答應,他黝黑瞳孔裏流露出驚喜交加的情緒,輕而易舉捏着吊環的手顫了顫:“你真是改改?在祥和裏待過的那個女孩?!”

我的天,如果前一秒我還抱着僥幸,希望這完全不符合男主氣質的男孩并不是我要找的人。那在對方問出“祥和裏”三個字之際,我的心死了。

從那天起,我原諒了所有不喜歡我的人。因為我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不得人心實屬正常。就像我翻山越嶺為一個人而來,竟也一時無法接受他的平凡。但為了掩飾破碎的玻璃心,我還是高興地表達了自己的激動。

“你怎麽一眼就将我認出?”

同去學校的路上,我問。畢竟兒時的我體形偏圓,如今雖然沒有蛇的腰,至少胖瘦已經均勻。他挺了挺胸,看上去特別得意揚揚:“因為你右手心那顆小紅痣。”

舉止和兒時大相徑庭,令我當即在心裏默念:現在退學還來得及嗎?

不過,說到那顆紅痣,我的心又軟下來。因為這顆痣的由來,正是眼前這個人,在暴雨傾城的夜晚,親口訴與我聽的。

他說,我右掌那顆痣的學名叫遠山。擁有遠山痣的人,前世是天上的神仙,因為不小心犯了錯,佛祖便在他的手心紮下一個傷口,以作标記與懲罰。傷口愈合後,長出一顆痣,喻示她将永遠對自己珍惜的人,愛而不得。

彼日,我因為這樣似真似假的傳說黯然神傷,他卻失笑,安慰我:“傳說而已,就像阿裏巴巴的寶藏,可誰都沒有找到過啊。”

那時,他并不明白,我會難過,是因為我很珍惜他。而他卻真如傳說裏那樣,即将離我遠去。

回憶拉扯現實,我的神經倒松了松。好在,傳說果然不管用。因為我想珍惜的那個男孩,轉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邊。

見我初來乍到,魏光陰硬生生地将我的座位調到他身旁,以免我會因為不熟悉環境而緊張,細心程度倒是和兒時有一拼。

上課鈴響,門口一人姍姍來遲,我擡頭,與盛杉視線相對,露出“好巧”的眼神,她要表達的信息卻是:我竟然和她在一個班,好有挫敗感。

女孩依舊削肩細腰、神情驕傲,她越過我,徑直走到後兩排去。我深吸口氣,收拾心情,準備上課。不料我拿出的是數學輔導書,我身邊的魏光陰卻拿出武俠小說,偷偷掩在輔導書後方,導致我當場就想弱弱地問他:“你到底是怎麽混進濱中的?”

可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啊!我不能!再說,他從小知道的就那麽多,智商也高,不聽課也能混個一二名不是很正常嗎?于是我全力壓住了顫抖的手。

第一堂數學,這裏的講課方法的确與其他學校不同。老師講解生動客觀,引經據典。在講到測度為0的某些集時,問還有沒有人知道其他例子。現場鴉雀無聲,老師巡視一遍,将目光定在我們的方向,眼鏡片後面的光一閃,定定叫出三個字。

“魏光陰。”

天呢!我就知道老師發現他的小動作了!

可魏同學還沉浸在漫畫中無法自拔,我暗自撞了撞他的手肘,引來他慌張的表情,随後露出流氓兔一樣的迷茫眼神。我正欲提醒他被老師點名了,忽聽得後方一個清淡聲線傳來。

“康托爾集。從幾何角度看,它的函數圖像面積也為0。”

那聲音已趨近成熟,卻依舊保持着兒時那股淡定從容,令我呼吸一滞,猛地轉頭。

回答問題的人就站在身後,而我的動作過大,使得對方的課桌控制不住地往後移了移。

他微微閃身,随後與我隔着半臂的距離,用墨影幢幢的一雙眼靜靜俯視我。像極多年前的夜晚,我跌倒他身前,他也是坐在廊檐下,用超乎年齡的目光,将我審視。

“光陰。”我喃喃叫。

然後,光陰靜止了。

因為那句情深意切的呼喊,我剛進校,就成為衆口相傳的對象。

“沒錯,就是電視上那個什麽天才少女,結果還不就一花癡,為了魏光陰才來的。”

“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女情懷總是春嘛。”

你才春,你全家都春。

我默默腹诽着穿過衆人眼光堆積的走廊,回到教室,對假冒僞劣者使用慘無人道的掐脖手法:“你到底是什麽鬼?什麽鬼?!”

若非他冒名頂替,籌謀已久的我,怎會對魏光陰的出現如此怔然、毫無準備。

下節體育課,教室裏已沒人,唯獨他還擡不動腿兒地在看武俠小說。面對我梨花驟雨般的襲擊,他一邊收書一邊逃,嗷嗷亂叫。

“你不是記得我嗎?!我劉維啊!”

“劉維又是什麽鬼?!”

“你老說我虛胖,卻又叫我大壯那個啊!怎麽樣?我現在是不是瘦好多……”

我的三觀徹底被毀。

劉大壯說,我的存在,對他來講就跟人生礙石似的。我一消失,他緊跟着就被暴發戶父親找到,為了補償,要什麽給什麽,還到處托關系将他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我正自省,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如果他是劉大壯,按照他那憋不住話的性格,怎會沒在第一時間蹦跶着告訴我說:“巧了吧?魏光陰也和我們同班喲!”

半秒後,我的反射弧又激光掃射般地換了個方向。是對的。當初魏光陰到祥和裏,誰都不曾得知他的名字,包括院長。我也是在陪他經歷過荒郊野外後,才換得他金口一開。所以劉大壯根本不知道在他身後坐了許久的人,就是當初用一出戲将他征服的男孩。

體育課堂。

剛到學校的我還沒什麽朋友,體育課反而比室內課更加拘束。男女生分列站,魏光陰在離我十幾步之遙的地方,與他并肩的是劉大壯,正抓準每個機會向我擠眉弄眼,大意是要我別擔心,還有他這個竹馬。

我無心情接受他的好意,滿腦子都是我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那聲“光陰”,以及男孩居高臨下看我的那道目光。有點兒驚訝,卻不狠,甚至在對視的末端笑了笑,相比兒時的他,看起來更容易親近……

麻木地跟着做伸展運動,再回神,隊伍已經解散,我聽見好大聲的嬉鬧,側頭發現體育老師被騙進了沙坑。

體育老師剛從本地著名體校畢業,來濱中實習,長相清秀,卻還處于很傻很天真的狀态。見他好欺負,班上幾個好動的男生,以蕭何為首,惡作劇地将他推進沙坑,然後一窩蜂地上去,用黃沙将對方半個身子埋起來,惹得年華正好的姑娘們樂得合不攏嘴,唯獨盛杉面色難看。

她朝我們的方向站立,臉上的顏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沒多久便趨近灰色。我無聊地意淫着一出“霸道學生愛上我”的戲碼,然後親眼看着盛杉腰一彎,捂着腹部,跌卧在地。

盛家千金在學校出了問題會有大麻煩,體育老師掙紮着要從沙坑爬出,無奈力不從心。當議論的聲音達到頂峰,一身運動白衣的魏光陰單手撥開人群,探看了地上的人幾眼,接着神祇般地蹲下身,将她抱起,引起喧嘩陣陣。

“天哪,他動作這麽熟稔,難道……”

當日的盛杉着杏色長裙,顏色淺。我還沒來得及傷感五毛錢,眼一瞄,注意到她臀部後方的暗色紅點,遂想也未想就跑過去,擋在她身後,與魏光陰一同送她去醫務室。

到了陰涼地,盛杉恢複了些氣力值,開始在魏光陰的懷裏掙紮,似乎很不想和他有所接觸。

“喂,放開我,聽見沒。”

特別不禮貌,他鉗住她的手反而更緊。

興許是錯覺,我仿佛從男孩眼裏看見一絲惡作劇的意味,再定睛一看,那意味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對同窗的關心和眉善目的樣子。

“盛同學,你現在的狀态很不好,別鬧了。”

那語氣,春風化雨,恰好其他班的女生路過,不經意聽見,忍不住啧啧暗嘆:“聽說盛家小姐和魏家少爺不對付,看起來不是這樣啊。”

“女孩子嘛,都口是心非。”

……

就這樣一路頂着流言蜚語抵達醫務室,魏光陰跑前跑後地聯系校醫務室醫生,被稱贊有愛心,令躺在床上的盛杉差點暴起:“啊!又來這招!”

雖不知他們之間打的什麽暗語,但我能感覺到,兩人的關系絕對談不上親密。我甚至有些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逼得這位人前清傲的大小姐風度盡失。

“天太熱,喝杯糖水,躺着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

女校醫診斷完畢,魏光陰看了看面色微微潮紅的盛杉,秒懂,緊接着看了看我,竟扯開唇角對我說了一聲謝謝,惹得盛杉再度不滿:“要說謝也該是我謝,關你什麽事兒!”

魏光陰不予置評,轉身出門,再回來時遞給我一根冰棍,細心叮囑道:“外面的确很熱,女孩子身體比較弱,你也別去上課了,在這裏陪她吧,我幫你們倆請假。”

然後我就跟兒時一樣,特別有出息地接過了冰棍,歡天喜地點頭如啄米,再癡癡凝望他離開的背影,冰棍化了一手卻不自知。

他走後,我自認為算盛杉半個救命恩人,扁扁嘴開始話痨:“魏光陰挺溫和善良的啊,你幹嗎老和他過不去。”

好像聽見什麽世紀笑話,盛杉欲哭還笑:“什麽?溫和?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病人。

末了,她意有所指道:“真好奇,等你們這些小花癡看見他的真面目後,荷爾蒙還會不會飙這麽高。”

盛杉的話言猶在耳,導致接下來幾天我都心神不寧,草稿本上常常出現“魏”字。粗神經的劉大壯忍不住了,私下裏警告我。

“青梅,做竹馬的奉勸你一句,千萬別被美色迷惑,妄圖招惹那魏家公子。”

我不解:“為什麽?他行事低調,待人接物也妥帖周到,你們卻都說他不好?”

劉大壯撓撓頭,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覺得,他并非我們這種凡人可以接近的。你想,一個上體育課要準備五條毛巾的人,性格該有多龜毛。”

“你直接說自己生活得很糙不就完了?明明你不行,還罵路不平。”

劉大壯被我噎個半死,略方的腦袋一偏,傲嬌地從鼻孔哼出一聲,念汽車廣告語似的:“路不平!我也行!”

于是劉大壯武俠小說也不看了,花樣百出地證明自己有多行。

“我一天洗八次澡、梳五次頭……”

我卻偷偷将眼光投向教室後排的人。

正值課間休息,他行走如剛長成的青松,在即将回到座位時被蕭何攔住,好像是要借他的筆記,應付即将到來的模拟考,魏光陰想也未想便答應。

到了放學時分,窗外壯觀的晚霞像花一樣撒開。我經過蕭何身邊,恰巧見他沖魏光陰不好意思地打手勢。

“筆記放在桌上,轉眼又不見了,真不好意思。你知道的啦,你圈的都是考試必出題,估計是誰忍不住心癢借去看了。”

看起來不是第一次。

魏光陰正好對着窗戶,側臉被晚霞光顧,淺笑:“沒關系,反正我也沒什麽用了。”

見狀,我心中被盛杉等人挑起的疑慮徹底打消。

哪有因為太過自制就被排斥的呢?以德報怨、樂于助人,活得和雷鋒一樣還有什麽刺兒可挑?本仙女真不明白凡人的邏輯。

走出教室,我一邊哼歌一邊蹦跶着去取自行車。途中經過校園宿舍,鼻端嗅到大量的人間煙火氣息,感覺心情好到飄起來,不料一個橫插進來的聲音毀了這片安寧。

“便宜不占白不占,還懶得自己準備了。反正他家世好,有背景,腦子又靈光,根本不在乎一本速成筆記。怎麽,不想一起分享?”

我轉頭,瞥到蕭何的臉,看他揚了揚手裏屬于魏光陰的筆記,對另一個男生揚揚得意地說道。頃刻,剛才還像吃了滿嘴棉花糖的我,立馬就跟吃了口屎似的。

關于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我是這樣界定的。面對善良的人,如果對方和自身利益沖突時,我們可以選擇性退讓。可若面對小人,就必須讓他知道,你比魔鬼還可怕。于是為了替善良的魏光陰出氣,我變身撒旦他爸,磨刀霍霍,準備戳爆蕭何的自行車輪胎。

恰巧,另一個男生邀蕭何打籃球,我在車棚附近蹲守半小時,等人群散盡,才偷偷摸摸拿出圓規準備作案,手方舉到半空,忽然感覺頭頂多了一道陰影,下意識回身,發現了魏光陰。

他站在離我咫尺的地方,眸子黝黑如潭,手上抱着一摞書,應該剛從圖書館出來,樹葉的陰影混着橘色餘晖跳躍在他的眼角眉梢。

未待我解釋,他又像經過陌生人般,目不斜視地經過我,背影幹淨得出奇。那在晚風裏起舞的襯衣一角,成為漫天黃色裏最獨特的白光,晃啊晃,碎進我的眼,柔軟我的心,乃至于讓我發現手裏握着的圓規和屠刀沒有分別,下意識扔到地上,饒過了蕭何的自行車。

距離高考還有幾個月,許多重點大學到濱城單獨招生。本城的幾所中學更是以濱中平時模拟考成績作為加分項。

聽說蕭何想考B大特別牛的計算機系,所以才拿了魏光陰的筆記未雨綢缪。只是他綢到了開始,卻沒有缪到結局。

那次魏光陰圈的重點,基本沒出現在模拟試卷裏。而蕭何全副身心都用在背他給的習題上,根本沒好好複習,自然功敗垂成。猶記得一米八的男孩子,親眼目睹着夢想破碎的樣子,崩潰在教室。

劉大壯在我身邊啧啧感嘆:“可惜了,他成績也不差,聽說今年B大的計算機系還多給了濱中名額。要是他不動那些歪心思,自己考應該也不會差!”

我舔舔幹澀的唇,鬼使神差地望向人群外圍的魏光陰。上帝做證,這一次,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戲谑。

男生唇角微翹,眼裏映着玻璃窗。而窗上映出來的蕭何的失态,目光冷漠,令人膽寒。

片刻,魏光陰離開事發現場,我不知出于什麽心态,竟鼓起勇氣追了出去。

“你是故意的嗎?”

我将他攔截在走廊一隅,口氣稍顯不禮貌。他視線定在我身上,睫毛輕顫,須臾間又露出弧度恰好的輕笑:“什麽?”

“雖然這樣問特別唐突,可總覺得你并不喜歡蕭何,卻故意給他參考筆記,似乎就是為了誤導他複習重點。”

面前人一副“你三聚氰胺吃多了嗎”的既視感,令我當即有些局促,畢竟一切只是我靈光閃現的想法。而且就在一周前,我還信誓旦旦地吐槽劉大壯和盛杉識人不清,明明這個叫魏光陰的男孩,那樣好。

“既然你認為我是故意的,那我再怎麽解釋也都會被你主觀扭曲,所以我保留緘默的權利。不過,退一萬步講,找我借參考資料的是蕭何本人,我從來沒有任何強迫他的舉動,更沒保證過自己不會有失誤。”

“話雖這麽說,但……”

“但,你也很讨厭他不是嗎?否則也不會想破壞對方的自行車胎。就算我無意中誤導了他,你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比我惡劣多了吧。”

他輕輕側臉,雲淡風輕地封住了我詭辯的能力。于是我的手只能在背後麻花一樣絞着,惴惴不安道:“那天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語畢,男孩忽然伸手拍拍我的腦袋,看似溫柔,實際帶着某種不言而喻的警告。

“程同學,你究竟什麽樣,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有時間關心別人,不如好好準備高考。”

我眼皮一跳,擡頭望着陌生的面孔。他依然笑着,沒像兒時初遇般對我怒目相向。可是為什麽,有那麽一瞬間,我竟希望他能張牙舞爪,再罵我一聲傻。可他沒有,轉身就走。

魏光陰離開後,我內心五味雜陳,慢悠悠到走廊轉角,卻遇見盛杉。

她應該來這有一會兒了,倚着牆,貼着瓷,又長又直的頭發琴弦般順勢垂下,與靈動的雙眼呼應。

“對那小子前赴後繼的姑娘很多,你是其中反應最快的。”她說。

其實,我并不願成為反應最快的。沒有任何做美夢的人希望被驚擾,我亦同樣。大概我的臉過于苦兮兮,盛杉看不過眼,輕輕抖了抖肩膀,滿不在乎的語氣。

“OK,曾經對他前赴後繼的傻瓜隊伍裏,也有我。這樣你會不會高興些?”

盛家和魏家是世交,小時的魏光陰已出落得斯文好看,臉上過早地寫滿了三個字:招桃花。那時的盛杉年紀尚小,不知天高地厚,成日喜歡跟在魏光陰背後轉悠,還勒令別家小姑娘退避三舍,典型的“我花開盡百花殺”,偏偏魏光陰反其道而行。

她越讨厭誰,他越和誰接觸,盛杉惱羞成怒,為引起他的注意,沖進他房間,搶走了他最喜歡的汽車模型。

魏家老太爺與盛老爺子是戰友,兩人膝下都只有兒子,到了後一代,更偏愛女孩多些,尤其喜歡人美嘴甜的盛杉,當即在魏光陰要反抗的時候佯裝嚴肅說:“男子漢大丈夫,和女孩子計較個什麽勁,就讓給妹妹罷。”

少年不依,被好一頓打。

魏老爺子軍人出身,盡管後來棄武從商,鐵血脾性不改,手杖稍不注意就落上去,下手還沒分寸,周邊的人只聽見破空一陣響,小男孩趔趄幾步,受不住力跌倒在地。

“小小年紀就玩物喪志,以後怎麽做大事?趁着皮還不結實,必須收拾規矩!”

嚴肅的訓斥聲響徹耳膜,盛杉看呆,手一滑,模型和男孩一起摔倒,頓時噼裏啪啦聲和風聲交織。

自此,她再也不敢去魏家,生怕老爺子一個不高興也将她一頓打。更重要的是,盛大小姐的自尊不允許她對魏光陰說出一個錯字,所以從那以後,她和魏光陰好長時間沒見面,直到她九歲生日宴會,魏家人不可避免地受到邀請。

宴會上的魏光陰好像變了一個人。聽說在家裏被關了半個月禁閉,誰勸都沒用。再出來,烈性倒像真少了許多,多了一骨子溫文爾雅,令盛杉再度忍不住靠近。

“光陰哥哥,今天我生日,你有沒有給我準備禮物啊?”

他輕輕拉了她的手:“舅娘從法國帶回來的裙子,你看,喜不喜歡。”

裙子呈淡粉色,不同于一般的蕾絲,用光華的綢緞料子代之,涼涼的,柔柔的,盛杉愛不釋手,當場穿上。

“那個生日,是我人生中出過最大的一次醜。因為裙子的暗扣被事先動了手腳,待我上臺和所有賓客唱生日歌時,裙帶受力,當即滑落了大半,現場一片驚呼。我盡管年紀小,現在想起來也并沒什麽大不了,當時卻難以控制,眼睛裏關于羞恥的淚水毫無防備滾落。”

“而他,前一秒還親昵地叫着杉杉的人,在驚慌失措救場的大人中間冷冷望我。那種目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光與暗交替的走廊,盛杉的記憶被拉長,語氣幽幽。

“可能對別人來說,富家小孩有點兒惡趣味也正常。但魏光陰……怎麽講?那麽冰涼的眼神,根本不屬于那個年紀,身體裏住着兩個人似的。你見過一頭孤狼在月圓之夜的山巅嗥叫嗎?我在帕盧草原見過,太壯觀,也太慘烈。前一秒,它還靜靜接受大自然恩寵,仿佛誰都可以親近。後秒,卻能為了一席之地對同伴大肆進攻,遠遠都能聽見牙齒撕肉的聲響……”

“不會的!”

盛杉仿佛還有什麽話要講,可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因為,我不認同她說的所有。

“或許魏光陰對待敵人的方式的确有些讓人難以接受,但他絕不是你口中會對同伴亮出獠牙的畜生。盛小姐,你真了解他嗎?不盡然吧。如果了解的話,也不會單憑自己的一時喜好,毀掉對方最愛的東西。那不是喜歡,是小孩間的勝負欲作祟。況且,為了兒時一場惡作劇就紅口白牙斷定他的品格為人,有失公平。”

之前和她幾次碰面,我的姿态總稍顯唯唯諾諾,現在突然強硬,盛杉似乎特別不習慣,愣怔了好半晌,随後深吸口氣。

“自來熟少女,你才認識他多久?我對魏光陰的了解即便沒入木,好歹也有三分。從小到大傷在他手裏的姑娘海了去了,我只是日行一善奉勸你,好自為之。”

“因為,有的人天生就是抱着傷害別人的目的而來。他們不擇手段,還不自知。”

模拟考過了沒幾天,校廣播通報,一家境貧寒的資優生罹患了白血病,號召全體學員獻愛心。我們班籌集到的捐款由老師欽點的人選送去,正是魏光陰。

走廊談話後,我倆再無交集。魏家司機每天都提前等在校門口,幾乎絕了我和他交流的契機,我索性死皮賴臉地打了申請,和他一同前往。

那仿佛是我曾走過最長的路,傾城日光下,男孩的背脊挺直,腳下的步子邁得又開又快,瑩白光線灑在他淡青色的脖頸後方,一蕩一蕩。

我氣喘籲籲地跟上,思考着要以什麽作為開場白,待進了社區必過的小巷,魏光陰突然停下,慣性促使我撞在他的肩頭,回彈兩步遠,退至巷口。我揉揉腦袋擡頭,瞄見了不遠處的蕭何。

周圍居民都在午休,沒什麽人經過。蕭何身邊跟着三個混子模樣的青年,襯衫不好好穿,露出汽油色的胸膛。見到我們,一夥人從不遠處的大石頭邊起身,迅速圍上,為首的那個将手中打火機摁得咔嗒響,演繹殺馬特版陳浩南。

魏光陰看看蕭何,再回頭瞧了瞧我的方向,旋即倒退幾步,抵達和我并肩的位置。盡管他依舊不理我,我卻被他關鍵時刻的暖心行為感動。

蕭何逼近,帶着冷笑:“喲,還知道憐香惜玉。”

魏光陰沒理他,眉頭輕皺,蕭何卻來了勁,回頭對殺馬特說:“看看,這就是我們傳說中的學霸校草哦。死到臨頭都這麽跩,真當自己從漫畫裏走出來的?”

我也是嘴賤,接了他一句:“這堅持不懈的品質還不是跟你學的,死到臨頭還是一樣猥瑣。”

眼看蕭何被激怒,魏光陰反應快,保護性地将我往他身後一拉。時光頃刻倒回多年前的夏天,結滿秦椒的山坡,他也曾這樣,将我與暴走的劉大壯隔離。

我正回憶,蕭何突然笑了:“有時我真搞不明白,魏光陰。明明你厭惡的東西大堆,又總要擺出一副我為人人的虛僞模樣。聽說你有人格分裂,看樣子是真的啊。你該不會是變态狂吧?那麽多姑娘對你前赴後繼的,你到底騙了多少純潔少女……”

這些龌龊的攻擊當事人還能聽,我卻已無法再忍,暴脾氣噌地上來,擡手就要賞蕭何巴掌,魏光陰卻比我快一步,鉗着我的手腕,緊緊壓下。

“這是我和他的恩怨,不關你的事。”

旁邊看熱鬧的殺馬特忍不住了,收起打火機:“這麽喜歡當護花使者,大爺讓你一次當個夠!”

還大爺呢,今天讓你叫姑奶奶!

生活在祥和裏的那些日子,為了能不被其他熊孩子欺負,我逼自己勇敢,與最調皮的孩子打架,殺雞儆猴。小學時代,為了保護柔弱的程穗晚,我逼自己無堅不摧,和高年級的小男孩兒厮打,挖掉對方一個指甲蓋的手背肉。如今,為了在月光下教我寫字給予我新生的男孩,我視死如歸。

好吧,以上臺詞是我醞釀了好幾分鐘才成型的。事實是,我想為他死,可他沒給我機會。

蕭何等人集體沖上來時,魏光陰沒任何反抗的意思,反而用兩只胳膊死死地圈住我,不讓我還手。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女孩的力氣在大男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這直接導致我對劉大壯的好感陡升。因為這意味着,他從沒想過對我下重手。

回到當日,場面兵荒馬亂,我卻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身側人的下颌由青到紫,于是掙紮的力度越來越強,像匹亟待脫缰的野馬,無奈魏光陰圈着我的手也越來越緊,似乎天生一座困住我的鐵牢。

混亂的争鬥持續,魏光陰不吭一聲,蕭何愈加瘋狂:“來啊!你不是高高在上厲害得很嘛?!還手啊!廢物!”

緊跟着用盡全力踹出一腳,那抱住我的人終于踉跄,和我雙雙跌倒在地。

間歇,殺馬特攔住目眦盡裂的蕭何,給了魏光陰一些緩沖的時間,似乎想要讓他求饒。男孩擡起下巴,反手撐在地上,迎着豔陽,青紅白紫的一張臉看去居然詭異壯烈。

片刻,他微微喘息,朝蕭何揚了揚眉梢:“你雖然成績不怎麽樣,狗急跳牆四個字倒是領悟得挺透徹。”

霎時,蕭何額頭上青筋暴突。他鼻孔喘着粗氣,目光四處搜尋,突然彎下腰。我預感不好,視線裏還未看清點兒什麽,已條件反射地撲擋在了魏光陰身上。

胸前是離得近的男孩的心跳,咚,咚。後背則是什麽堅硬物落下後的痛感,渾身火辣。

“行了,別把事兒鬧大,走吧!”

見群毆升級到武器襲擊,殺馬特站不住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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