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忘記舊愛的最好方法 (1)
機場。
聽說美國的冬天陰冷,我全副武裝,拉了一個大行李箱。反觀盛杉和葉慎尋,一個單肩挎包,一個幹脆什麽都沒拿。
我問盛杉:“衣裳不用換洗嗎?”她摘下墨鏡,驚訝的表情,“難道旅游不是去shopping的?現場買就好啦。”葉慎尋贊同地點點頭,“不理解一條毛巾要用半個月以上的生物。”
兩人視線相對以表戰線統一。而我,只好将行李箱又忘後邊藏了藏。我毛巾用了一個半月,他應該看不出來吧?萬惡的資本主義家們。
飛機剛落地,盛杉更新了社交端信息,沒兩分鐘,就接到好幾個自稱閨密打來的電話,“哎呀,杉杉你到費城啦?我也在!”叽裏呱啦一大堆後,她拿開手機問灰頭土臉的我,“維秘的after party要不要去?”
葉慎尋抄着手,一臉驚悚:“場子裏缺女侍應嗎?”盛杉搖頭,“缺一個站門的。”
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本該作為盟友的盛杉,竟然和葉慎尋同流合污對付我,簡直生無可戀。思及此,我恨不得立馬踏上回程的航班,好在酒店巴士緩緩到來,門吱地一開,我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猛跳上去,潇灑地将兩人甩到身後。恨不得馬尾再長些,甩他們一臉。
等找到座位坐下,大巴已經開始啓動。我推開窗戶,卻看見葉慎尋和盛杉還沒上車。并且,他倆一副并不想上車的表情,就這麽隔着一扇窗的距離,呆呆地看着我。
我莫名有些慌亂:“喂,你們趕緊上來啊!”葉慎尋大發慈悲指了指頭頂,叫我看。我擡眼望去,才發現這不是酒店大巴,字母有兩個地方是錯位的。然而,汽車已經駛離軌道,朝着高速方向開。
驚慌中,我風馳電掣般起身,沖着司機狂叫開門,結果站起來,便看見方向盤處寫着“聽障人士”的單詞。我沖到司機座位給他比畫,可任憑我指手畫腳給他比了多久,他就是不明白我想做什麽,反而怒斥我回座位,別打擾他開車,那樣會很危險。
天哪!難道又要重演在異國街頭走丢的戲碼了嗎?我只是想出來散個心而已!我做錯了什麽!
夜色已降,不知将被拉到哪兒的我恐懼浮上,恨不得一頭跳窗,大巴突然急剎。
我防備不及跌倒,再站起的時候,發現了擋在車身前的葉慎尋。他雙臂微展,發絲随着夜風翩跹,看過去有些狼狽,眼珠卻比夜色更噬人,看得我有些癡。
盛杉不愧也練過的,跟得毫不費力,隔着玻璃沖着司機比手語,示意開門。
車門一轉,我幾乎是以連滾帶爬的姿勢回到盛杉溫暖的懷抱,跟小蝌蚪找到了媽媽沒什麽兩樣。
盛杉母愛泛濫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說:“小樣兒,以後還離家出走嗎?”劫後餘生的我抱緊她,丢盔卸甲:“從今以後,你進我退!你怒我跪!敢和你唱反調,我就卧軌!”
耳邊汽車聲遠去,葉慎尋掃視我周邊一圈:“先別急着卧軌,你的行李箱呢?”語畢,我徹底崩潰。
那是我全部的身家啊!全部的身家啊!身家啊!啊!
頓時,我哭得更厲害,将盛杉當季的寶格麗外套染了一行水漬。葉慎尋掐着點兒捂住我的嘴:“好了好了,明天逛商場,走公司的賬。”
不知為何,天空中好像飄過了四個字:父愛偉大……
剛入住,葉慎星已經迫不及待趕來和我們見面。看他近一米八的個子,還像個無尾熊似的挂在我身上,盛杉竟不驚奇,甚至眼底閃過一絲痛惜。
如果她和周印等人一起長大,那應該對葉慎星不陌生。只是,如今的葉慎星好像已不記得她,仍有防備。
休息一晚後,葉慎尋沒騙我,帶着親弟陪我和盛杉逛商場買衣服。他原本沒興致,葉慎星卻堅持和我形影不離,他沒轍,只好走一路吐嘈一路女孩子買東西太麻煩。
我的眼光還停留在少女階段,看上了幾套學院風的套裙,被盛杉強加鄙視,拉進了令人咂舌的奢侈品店。我小聲說:“姑奶奶,付款的還是我自己,別害我。”歸根結底,行李是自己弄丢的,我原本想等葉慎尋刷卡後,趾高氣揚說說從工資裏預支,畢竟我膽子還沒大到敢從老虎身上扒皮。
她反捏我的胳膊:“試試又不會死。”
當日,無論盛杉拿什麽,都不忘給我配一件同系列的姐妹裝。她個子比我高些,在穿上高跟鞋,完全可以走秀的氣場。我被迫擡頭挺胸,盡量假裝自己也能完全駕馭,直到鏡子裏的人也越看越順眼,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中途,我和盛杉不約而同地拿出一頂法國禮帽戴在頭上配長裙,還假裝要接吻,結果被帽檐擋住,雙方又嫌棄地翻着白眼退開。
葉慎星被我倆耍寶的行為逗笑,好半晌,扯了扯葉慎尋的衣袖問:“大哥覺得橙橙穿哪件好看?”男子略瞄我一眼,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不及上次。”又開始低頭看報紙。
起初,我以為他說的“上次”是指上一件,後來才發現,他說的是在徽州山腳下,他為了安撫我而買的那套長裙,頓時沒了試衣服的興致,苦着一張臉說:“那套長裙也在行李箱裏嗚嗚嗚,你不說可能會去熱帶的地方避寒嗎,我就給帶上了……”
語畢,葉慎尋眼尾莫名惑人地一勾,起身出門,打了一通電話。
再進來時,盛杉正在吩咐服務員将她喜歡的款樣包起來:“還有這位小姐試過的那幾套。”我急忙搖手,原本就是陪她玩玩而已,卻硬生生被壓下,“哦,她說不是幾套,是五套,都包起來吧。”本寶寶服了,看見她開始掏錢包,又有些感動。
好朋友之間雖然不用金錢衡量,但知道我丢了衣裳默不作聲補償我的行為,完全值得歌功頌德啊!直到發現,盛杉從錢包裏拿出的是積分金卡,而最終簽單的人還是葉慎尋,我的心碎了。
“都給你講了,那祖宗肯定會從我的工資裏扣的,你還叫我包起來!”她一臉看神經病的表情看着我,“這商場姓葉的你不知道嗎?”我……“剛剛那套黑白條紋的我覺得也很好看,一起拿了吧!”
身後的小屁孩兒發出陣陣哈哈大笑,葉慎尋的眉梢弧度看起來也心情不錯,估計是葉慎星的狀态令他特別滿意。終于明白,什麽叫一擲千金博一笑,這就是!
華人漸多的原因,春節氣氛在國外也開始變濃,許多地方布置得甚至比國內還歡天喜地。
酒店咖啡廳裏,我興致勃勃說想去紐約:“聽說春節前夕會在納斯達克敲鐘。”雖然不明白但覺得厲害的樣子,沒想兩人都顯得意興闌珊。
盛杉:“沒去過寺廟嗎?崇洋媚外。”也不知道成天鬧着要去看維多利亞秘秀的人究竟是誰。
葉慎尋:“聽有什麽意思,敲才有意思。”
我終于逮着機會反擊他:“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幹的。”雖然慎周發展勢頭正好,但一兩年內應該還沒到在美國上市的程度。結果,盛杉輕飄飄給我一個別自取其辱的眼神。我懂了她的勸告,趁葉慎尋還沒反擊的時候跑去找葉慎星玩耍。
後來才知,他們姓葉的之所以能成為四大家之首,是因為整個家族枝繁葉茂,都天生流着商人的血。那一幢銀光閃爍的葉氏,僅僅只是老家夥打下來的江山,其他從物流到電子商務再到醫療環保領域……包括葉慎尋想轉型到現代工業的慎周,都各有各涉獵。曾經最輝煌的事跡,莫過于連續三年,有四位葉姓人敲鐘到玩耍的狀态。那時的葉慎尋雖然年紀還小,也是在現場看膩了的。
聽完,我真的好想回去把商場所有喜歡的衣服都掃蕩來。
不過,相比新衣服,我還是對舊物更有感情。所以當葉家用人拉着那口掉在大巴上的行李箱出現時,沒誇張,我仿佛回到了家鄉……
“怎麽、怎麽又找到了?”
盛杉啜一口咖啡,摸摸我的腦袋:“瞧把這孩子吓得,放心,不會叫你把新衣服還回去的。”反觀葉慎尋,還是姿态穩穩地看着報紙。我忽然想起在商場的時候,他曾打的那通電話,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在美國沒待幾天,我們果然改變了行程,去亞熱帶地方度假。
我傾向馬來西亞泰國,因為國內超市裏賣的奶油榴蓮很貴,可特別香。據說在當地,幾十馬幣吃到飽。沒錯,榴蓮自助……
我這麽沒出息的想法理所當然被否決了,兩個站在神壇上的人物決定,去斯裏蘭卡,那被譽為“印度洋眼淚”的地方。光聽這名號,的确是要比榴蓮自助好多了。
從科倫坡入境,溜達完市政廳一系列景點,發現佛教國家的特色處處都有被體現。
我拉着葉慎星到處與名勝古跡合影,忙死了盡職盡責的保镖大哥們。綠地廣場前,有兩個做攝影宣傳的小姑娘,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說我和葉慎星很相配啊要不要免費體驗他們的婚紗照啊這裏風景也好四季宜人……
葉慎星被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吓到,連連往後退,葉慎尋略顯不耐煩地将他拉至身後,保镖重重圍上,那陣勢令人傻眼。下秒,他扯着我肩膀的衣料子就要走。
其中一個小姑娘快哭了,猛地逮住我,用英文噼裏啪啦說了好大一堆。大致意思是,她是當地的大學生,母親生病了所以利用節假日打工,但上面規定的任務要是完不成,就不能拿到提成,而今天還差一對體驗的情侶。
“我們只需要你們幾張照片,體驗完畢還有佛牙寺的門票免費送。”
看見她,我總禁不住幻想,若是當初沒好運到被程家收養,我大概也為生計奔波着,根本無心學業吧?更別提有機會靠近魏光陰。頓時,我憐憫心起,葉慎尋看出來了,搶先嗆我說:“你該不會真要星星當衆任人擺弄?”
慎星不喜陌生人,容易受驚,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你看起來比他更合适啊……”
察覺到肩膀處的力道一輕,葉慎尋彎腰,湊到我額前,抑揚頓挫的語氣:“程改改,你這是在邀請我和你結婚嗎?”我的臉唰地一熱:“不是啊!只是拍個婚紗照而已!”他勾了勾唇,我舌頭打結,“也、也、也不是!單純做個好人好事而已!”依舊哪裏不對的感覺。
“唉,算了,我放棄。”
如果幫人的代價,是葉慎尋拿着我向他求婚這件事來恥笑半輩子,我覺得,我不能接受。畢竟我又不是解冉!他也不是魏光陰!
可游戲并非我說不玩就能不玩。等我轉身朝着盛杉方向走時,後邊人長手一伸,将我拉回原地。
“佛牙寺門票四張。”他對着小姑娘讨價還價。
天生奸商啊,買個門票還精打細算。
現場的換衣棚很簡陋,包括婚紗的樣式也僅有那麽幾件,我挑來挑去不知哪件好,倒是葉慎尋麻利地換好了西裝,随便拉出一件扔給我說:“哪那麽麻煩,就它。”
哦,他真的好看得起我,随便扔一件,就是其中的最小號。
興許是方才的保镖陣容太可怕,導致為我穿衣的小姑娘指尖都在發抖,生怕一不小心弄疼我,葉慎尋發飙怎麽辦。我很想安慰她,你放心,他只會為他弟發飙,我只是無名小卒,話還沒出口,她一臉受到驚吓地望了棚外兩眼,趕緊退出去說:“先生不好意思,小姐的纏帶有些問題。”
我真心疼她下秒就要暈倒的狀态,趕緊也跟了出去說:“問題不大,就是最上面的結打不了。”
葉慎尋轉到我身後看了兩眼,忽然伸手逮着兩根細帶,用力一提,我猛地從彎腰駝背狀變挺胸收腹:“哼!”
“程改改,你真的該減肥了。”
他下了狠手,擠得我疼。我動作不便,仰頭朝後方看他,愁眉苦臉地說:“還不是怪你!”他沒反駁,仔細研究着怎樣能打個漂亮的蝴蝶結,嘴裏不停指揮我,“吸氣、吸氣。”
我猛吸一口,腰腹果然又瘦了些,感覺身後人靈活的指節正快速運作着。可到了關鍵時刻,我忍不住破了功,捂着肚子整個人都抽搐起來。
“對不起,一想到您這雙簽單過億的手正給我打蝴蝶結,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哪,哈哈哈……”
葉慎尋想了想,似乎也覺得好笑,嘴角彎了彎。就在此刻,遠處接連幾下咔嚓。
等回神,負責拍攝的攝影師已走近,歡欣十足地沖我和葉慎尋比贊:“公司拍攝的目的就是為了捕捉真情一瞬做宣傳,今天也拍了很多對情侶,你們的相處最自然。”
與此同時,跑去遠處買小吃的盛杉也回來了,看見婚服加身的我和葉慎尋,嘴裏難得能放下一個雞蛋。
“請問,我是穿越了嗎?”
好在葉慎星已經被拉進車內不知發生了什麽,否則他見到此情此景,是真有可能要叫我和葉慎尋互吻的。媽媽呀。
離開的時候,小姑娘手寫了卡片送給我,說是感謝。還要我将地址留下,照片沖洗出來要寄一份給我。
這種挖坑的事情我當然不能做啦,趕緊拒絕:“不用了,我和那位先生只是朋友,幫個忙而已。”她猶豫了幾秒說:“可你和那位先生看上去很相配的啊。”姑娘,還記得前一秒你說我和葉慎星很相配的事情嗎?多點真情,少點套路。
盛杉對佛牙寺很有興趣,看見我手裏的門票,倏地搶過去:“好姐妹還真是心有靈犀哈?”
佛牙寺在康提湖畔,以供奉釋迦牟尼的牙舍利而聞名,是佛教徒的朝聖之地。可無論盛杉還是葉慎尋,看上去都不像是對佛法感興趣的人。盛杉卻說,她小時候一作死就被關佛堂念經,因為佛經能讓浮躁的心沉寂。她此刻一手烤腸一手白玉米,還不打算分給我,是應該沉寂沉寂。
“欸,你不也一樣嗎?我記得有次去老宅,撞見你在數佛米,哈哈哈。”
仿佛難得逮到葉慎尋的把柄,盛杉得意至極,尖下巴揚了好幾下。葉慎尋皮笑肉不笑,有意無意朝她的方向去,盛杉身手靈敏,卻還是怕葉慎尋似的,跳開幾步趕忙拱手求饒:“師兄大人大量。”他也曾拜那位跆拳道的隐士高人為師,怪不得我老氣急推他,他紋絲不動。
頭頂天明幾淨,她狡黠的笑容如同門票上盛開的蓮花。在那一刻,我幾乎要相信,周印于她而言只是前程往事,不會卷土重來。
我們早上到的科倫坡,準備啓程去康提時已近中午,車程需要近六小時。出了城,經過一片濕地,附近有住宿的酒店,葉慎尋建議休息一晚明日啓程。
傍晚時分,遠處有小廟鐘聲傳來,與當地人做禱告的聲音齊刷刷和鳴。近郊空氣帶着濕漉漉的草香,我大吸一口,耳邊聽着安定人心的誦經,感覺整個身體都輕飄飄。
身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吓我一跳,匆匆回頭,不小心踢了幾塊小石子到湖裏,波紋蕩了好幾圈,驚起一行飛鳥。
餘下兩只膽子特別大,還在嬉戲,葉慎尋側頭,呼吸噴在我發頂:“知不知道那是什麽鳥?”我搖着從酒店前臺捎來的小扇子,一副志得意滿的表情:“肯定認識啦。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那是鴛鴦!”
葉慎尋眼珠一動不動,似乎突然沒了想和我說話的欲望。
“斑尾鹬。”他安靜了一會兒說,“能夠一口氣飛行一千多公裏,并按照完全相同的路徑回到原點。”“哦?那比鴛鴦還了不起,雖然有點兒醜。”
我好像說到重點,葉慎尋眼皮輕掀,笑意幾不可察:“和某人一樣。”
什麽叫和某人一樣?是說厲害和某人一樣,還是說醜和某人一樣?
“喂,姓葉的,你給我說清楚!”
他長腿幾邁,已離我好遠。我追出去,尖聲終于驚動兩只正調情的斑尾鹬,雙雙高飛,振翅在斯裏蘭卡永遠的夏天。
經歷代國王修繕後的佛牙寺建築宏偉,護寺河環繞。寺院建在約六米高的臺基上,分兩層,廳堂套堂結構複雜,其中有大寶庫和專門的誦經殿。而那顆傳說中的佛牙,就被供奉在佛牙塔內。每日早中晚會有三次震懾人心的鼓樂,三位高僧分別把持三把不同鑰匙的內殿大門。游客進入內殿,首先舉行隆重的朝拜儀式,才會開啓拱門,讓信徒和有人魚貫而入瞻仰佛牙塔。
我們到的時候,香火正旺。進入第一層,信徒們正光腳在大殿念經。盛杉脫了鞋踩着細小的石子上去,我東施效颦,卻被石頭硌着腳心,覺得有些疼,她倒跟沒事人般,仿佛受到指引,內心一片明澄。
“心不誠,自然會疼。”葉慎尋小聲在我耳邊說,那頭的葉慎星葉已經興沖沖地脫了鞋,健步如飛。
難道真是心不誠?我不疑有他,趕緊跪下朝着主寺磕了一個頭,葉慎尋忍不住要笑,罔顧周圍人的目光将我一把拉起,自然地牽着朝上走。一時間,我只覺心跳如擂鼓,腳下倒真不疼了。
進去了才發現,誦經殿佛堂是圍繞着一棵特別大的菩提樹而建。樹的年紀已無從追溯了,但枝繁葉茂的形态光是看看,已足夠令人驚嘆動容。我向來不是佛法愛好者,也沒信過任何宗教。可當真正置身在此,卻詭異地察覺一生鉛華已洗淨。
菩提樹周圍有許多賣五顏六色花朵的人,我興起,依次幫我們四個人買了捧蓮花,接過一捧,還要念一次那人的名字。
“這是盛杉的。”“葉慎尋。”“葉慎星。”“我的。”
“為什麽要念名字?”葉慎星脫口問。我說迄今為止還沒去過寺廟,不知道裏邊兒規矩:“但是把名字念出來的話,佛祖會聽到吧?會保佑的。”天真的葉慎星一聽,歡天喜地又略微小心翼翼地捧過蓮花,在天藍水綠的蔭罩中,按照僧人的指引送去主殿。
寺內一系列活動參加完,正欲離去,頭頂突如其來一場雨,将沒走兩步的我們重新逼回廟內。
盛杉和我的長發被雨淋了,濕漉漉地黏在臉上,她卻難得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和我一起席地而坐在廊檐聽雨。她在左,我在右。我盤腿雙手合十,祈禱這場雨能夠将心聲帶到佛祖面前去。希望他渡的世人裏,會有我身邊這個叫盛杉的女孩,以及我真心待過的人。盛杉不知是不是感應到我在為她祈禱,一步步挪過來,突然靠着我毫無防備地笑說:“放心,死不了。”
她毫無忌諱,我呸,要她被別在佛堂前亂說,她的神色陡然和雨一樣纏綿:“真的,死不了。可是,應該也活不好了。”
從周印親自到醫院,宣判死刑的那天起,她對一眼就能看到結局的餘生,已經沒了期盼。
“你知道嗎?我傷心的,并非追逐多年,依舊得他不到。而是……他在不知不覺間拿走了我的心,讓我失去能力再愛其他人,這才最可怕。”
盛杉的話,令我徹底陷入沉思。我想起周印學生在公寓樓下抽煙時的寂冷神情,忽然有些心疼。因為在這世上,死不了卻活不好的人,其實還有他。
廊檐外,葉慎星不知什麽時候脫了鞋,正興致勃勃地光腳到淺水坑裏踩,平常應該沒什麽機會撒歡。
沒多久,葉慎尋也踱步到雨中,一聲不吭地朝他招手,要他進來。葉慎星不聽,朝更遠的水坑跳去。葉慎尋生氣起來也是怪吓人的,将親弟挂在肘間往裏拖。兩人在雨裏拉扯好一會兒,他聲聲叫着:“哥哥!”葉慎尋松了些,面色依舊不虞:“凡事要懂得節制。”活像父親教訓兒子。
他寬嚴有方,惹得旁邊盛杉朝我努努嘴說:“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葉公子比魏光陰更适合你。”我咂舌:“你瘋了?”她不以為然,“這有什麽?我才不相信你倆之間是純潔的上下級關系。你見過哪個上級帶着下級旅游還給她買衣服的?”
話雖這麽說,但是……
“其實沒見到解冉以前,我還真想過,說不定他會看上我哈哈哈。見到解冉以後,我死心了,畢竟人的審美不是流水,只會朝上,不會往下。”
盛杉眼皮直跳:“竟然認為自己比不過解冉?你可真有出息。”着實令我感動了一番:“原來在你心裏,我比解冉好?”她笑了笑,“當然。解冉才不肯做我的間諜。”
……不是真愛!
沒多久,雨停,我們往回走,精力充沛的葉慎星還想去附近的集市逛。我和盛杉也想去,葉慎尋卻好像生病了,面色潮紅,有氣無力的樣子,說要回酒店休息。
此行沛陽不在,聽說請假回老家結婚去了。其他人葉慎尋沒怎麽調動,怕有不幹淨的耳朵,只帶了幾個信得過的。偏偏這幾個信得過的,他還全留給我們,準備自己開車回去。我看他恹恹的樣子于心不忍,改口說陪他一起回去。
見狀,葉慎星也不想去了,嘟囔着:“大哥好像不舒服。”盛杉一把将他拉走:“沒事,有你家橙橙在,他立馬就舒服了!”我又不是搞按摩搓腳的!
大概因為盛杉對我進行了強烈的心理暗示,回去路上,我看葉慎尋的眼神完全不能夠自然。他不明白我的心理狀态,偶爾狐疑地瞄我一眼,我總是慌張別開,不敢和他對視。
等順利到了酒店,他房間門還沒關,一米八的個子就騰地栽到床上。我留步,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究竟哪裏不舒服?”他強撐着翻過身,手背搭在額頭,閉眼仰躺:“頭疼。”那應該是淋雨感冒的後遺症。
這偏鄉僻壤的,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靠譜的醫院或診所。我思慮半晌,大着膽子靠近,将他濕掉的外套脫掉,嘴裏振振有詞:“要不是看你在美國也救過我,我才不會做出如此大的犧牲……”葉慎尋被我的話給吓清醒了些:“你、你不會是打算用體溫……”我羞赧之際,一巴掌拍在他腦門,“想得美!”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趁他病,要他命。他現在連翻身起來打我的力氣都沒有,看來真是很難受。
在祥和裏生活的時候,小夥伴們有個頭疼腦熱,也不可能矜貴到及時送醫治療,大多靠土方草藥。院長家鄉是四川的,有種祛風緩疼的手法叫滾蛋。用銀圈子和滾燙的水将雞蛋煮熟,然後在痛的地方滾個十幾分鐘,立馬見效。
銀圈子是找酒店前臺借的,當地姑娘基本都随身佩戴這些物件兒,兩個雞蛋也是酒店提供的。
起初葉慎尋覺得不靠譜,死活不願讓我碰他。後來應該是難受到別無他法,才乖乖躺在床上任我擺弄。我縮在他頭頂上方,開始用包裹雞蛋的手帕試探地觸碰他臉部周圍的皮膚,還佯裝知心大姐姐安慰他說:“滾一會兒蛋就好了。”
他眉心微攏,孩子氣地和我理論:“程改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罵我!”“怎麽能是罵你呢?是滾蛋呀。”“……你閉嘴。”
葉慎尋說,我不僅有能把別人的智商拉到自己水平線的能力,還有将好話變壞話的能力。這贊美我不接受,于是加大了銀圈在他額頭滾動的力度,燙得他直叫喚,就差蹦起來将我就地正法了。
後來,銀圈裏的雞蛋碎了,隔着布散出陣陣香氣。葉慎尋在這十幾分鐘內從抗拒到享受,竟然睡着,而後又被香氣勾引得鼻翼抽動,慢悠悠醒轉。
見我正在收拾殘局,他倏地從床上坐起,精力充沛得如同可以立馬去跑一百圈,嘴裏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麽。我靠近聽,他又重複了一遍。
“突然好想吃辣的。”
“辣的?你現在感冒呢,嗓子正是容易發炎上火的階段。”他照顧葉慎星像照顧兒子一般,怎麽感覺我照顧他也是如此?!
經我提醒,他仿佛才想起自己生病這回事兒,當即碰了碰腦袋,發現新大陸似的那樣神奇:“欸,真的不痛了。”手上也沒閑着,開啓自虐式搖晃。
難得找到存在價值,我志得意滿:“我說什麽來着?高中時我還想過,現在失業率那麽高,要是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就去銀行借錢開一家專門滾蛋的店。請幾個人,打着純手工的招牌治療頭疼腦熱,鐵定賺錢。”“銀行不會借錢給沒有資産可抵押的人。”果然,他好了就又開始損我。
“反正,我要吃辣的。”他話題轉得飛快,我差點沒接上:“行行,我去問問酒店有什麽吃的。你趕緊躺下休息吧,頭不疼了還得捂一身汗出來才算好轉。”
葉慎尋悻悻地扁了扁嘴,孩子氣盡顯。
“那麽麻煩。可是,為什麽不給我吃感冒藥?”“一時半會兒哪裏去給你弄藥?”“出門時用人都會準備這些的啊,就在車子後備箱。”
我崩潰:“你不早講!”
酒店吃的倒是有,口味卻都偏甜,葉慎尋只看了一眼,就嫌棄地轉過頭。我忍住将他扔出窗外的沖動,小女傭似的端着盤子出門,借了酒店提供的自行車,去附近的集市。
來的時候特意望了望琳琅滿目的集市街,有許多風味小吃,好像還有土豆圓。原本想打電話叫盛杉帶回來,誰知她和葉慎星玩嗨了,誰都不接電話,我只好自己跑一趟。
集市離酒店将近三千米的距離,不過一路毫無遮擋的風景,令我騎行的這段路程不知不覺變短。
到了集市,果然有土豆圓。我還順手帶回一種叫“hoppers”的小吃,用米糕汁淋做,小碗塑形。只是回程時又下起了雨,我以手為傘護着籃子裏的東西,深感遇見葉慎尋是我的不幸。
出門前,葉慎尋叫我将房卡抽走,避免他睡着了聽不見門鈴聲。
“每隔半小時你得進來查探我的狀況,萬一我病死在裏邊怎麽辦?”真是好惜命呀。
我飛奔着上樓,一手捋頭發一邊刷卡開門,他果然已經睡着,呼吸靜靜地噴灑在白色枕頭上。我嘗試着輕叫兩聲,他沒反應,我靠近叫,他突然睜眼,長睫毛撲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還冒着一點點熱氣的食物。
“你從哪兒拿的?”被子遮住了他的嘴,聲音聽起來有些甕。我順勢往床頭櫃上一放:“集市。”說完莫名覺得不妥,多此一舉地解釋,“反正你睡覺,我待着也無聊,就去逛了逛,順便帶回來的。”
葉慎尋保持躺着的姿勢,似笑非笑:“沒想到我随口一句話,你這麽上心哈?”我尴尬得無地自容:“我不是上心,我是怕你生氣上火,開除我。”說完就要走,突然一根尾指從後面勾住我的,電流轉瞬滋滋地直抵大腦。
我渾身滾燙,轉過頭:“你、你還有事嗎?”他瞳光重了:“沒有。”
“那趕緊放手啊。”
“不打算放了。”
他稍微一用力,将我拉近,整個人突然帶着股說不出的邪氣:“程改改,那天晚上,你不是問我,究竟有什麽方法可以快速忘記一個人嗎?現在,我告訴你。”
指間陌生的溫度令我無法思考了,企圖抽回,葉慎尋幹脆将我右掌整個握進手,壓得更緊,惑人的聲線流瀉。
“其實很簡單,”他頓了頓。
“忘記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愛另一個人。”
好像預感到接下來的話,我心慌得厲害,哈哈哈傻笑說:“好了,我承認了,我的牙尖嘴利都是僞裝而已。我充其量就是一紙糊的姑娘,最擅長咋咋呼呼吓唬人,我鬥不過你葉公子,以後老板怎麽吩咐我就怎麽來,絕不和你作對了,更不鬥嘴!”
他稍微起身,被子拱出半個弧形,牢牢盯着我,片刻過,笑容像蜜糖被火化開。
“難得你對自己有那麽深入的了解。不過,”他眸色更黑,死死鉗着的五指依舊沒有要松懈的跡象,“我是認真的。”他一錘定音。
不會吧?真給盛杉說中了?水是可以往高處流的?哦、不,人的審美是可以下降的?哦,不,我究竟想說什麽。大腦嗡嗡作響之際,我感覺葉慎尋說話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我要很努力,才能收集他想表達的所有信息。
“怎麽說呢?程改改,從一開始就對你很好奇。沒見過這樣的,說你是個白癡,又總能察覺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承認你那勞什子電視臺給的稱號‘天才少女’,又常常遇見你犯迷糊的樣子。很容易相信別人,又不輕易真的靠近誰。有的事情認死理兒,其餘時間又特別沒原則……”
“其實,我是個很了解自己的人。當然不相信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可是我忠于,也敢于面對自己的感覺。所以,程改改,至少現在這一刻,我很想靠近你。”
這到底算告白,還是什麽玩意兒……
葉慎尋似乎洞悉了我的心理狀态,直着脖子看我說:“你可以當作……一個商人迫切地想研究透自己正在研發的産品吧。或許等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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