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溫漾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用一只小花壺給玫瑰的土壤噴水,她噴得很仔細,每澆完一棵,都會用手指觸摸濕度。
高榮站在她旁邊,比了個“三”。
溫漾說:“噢,三個呀。”
這是虞盛川教給她的,要多說話,沒話也要找話來說。耳朵的問題很可怕,除了會讓人處于無聲的世界中,還會慢慢蠶食掉一個人正常的語言功能。聽不見,發音就不準,音量的大小更加難以控制,而由于不标準的說話方式大多會遭到周邊人的恥笑,會讓病人更加不願開口,甚至抗拒。所謂十聾九啞,不止針對于先天耳聾的孩子,即便成年人,也難逃厄運。
“高叔,你的新衣服很好看,”溫漾盡量控制自己的聲音大小,“顯得很精神,年輕了十幾歲,您太太的眼光真好。”
高榮笑眯眯地,用口型回了句謝謝。
他一直呆在瑞士,這次是和溫漾的第一次見面,相識不過四天,但已經很喜歡這位溫和有禮貌的漾漾小姐。她很會誇人,每次見面總是能挑出他不同的優點,和善友好地贊美一番,有些優點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沒有人不喜歡被誇獎,即便是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子。
聽說溫漾的病情後,他感到可惜,這麽美好的女孩子,卻要受到這樣疾病的折磨,心理上和身體上。
是上天的不公。
溫漾慢慢地澆完最後一盆花。
她的注意力已經很難集中,大腦似乎被綁架,整個人都處于一種僵硬木讷的狀态中,明顯覺得自己變得傻兮兮。不止是心情上的低悶那樣簡單,溫漾感覺到,她的身體機能已經逐漸不受她的控制,呈現一種病态的疼痛和麻木。
連專注地澆花都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她很抗拒變成那樣,那樣很醜,而她需要尊嚴。
晨霧稀薄,溫漾探頭從陽臺向下看,底下是譚以雲為她聯系種植的一大片鮮豔的玫瑰園,紅色的、黃色的、粉色的花,各種顏色,足有幾百朵。
有了嬌豔欲滴的花朵的襯托,連土壤都顯得可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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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漾看着那些花,腦子裏忽然就冒出一個念頭來——如果哪一天,她死掉了,可不可以埋在這片玫瑰園的下方。
滋養這片玫瑰綻放出更美的花朵,或許是她能做出的,唯一對這個世界有價值的事。
這是個悲觀的念頭。
……其實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很厭惡。
溫漾閉着眼,默默地對自己說,快點好起來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真的……還有很多想做的事。
高榮站在一旁陪着她,他看到溫漾平靜的神情,覺得很欣慰,期盼着是不是那些藥物終于有了效果?他不知道她的心裏在想什麽。
溫漾把花壺放在架子上,偏頭沖高榮笑了笑:“高叔,待會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可不可以在下面睡覺?我想曬太陽,還需要一杯花茶。”
“好,好!”高榮自然很開心地答應。
虞醫生說,有了欲|望是好事,只要一個人有想吃的、想玩的,他的狀态就不會太差。
溫漾看着高榮歡天喜地地下樓布置。
她往後退了一步,遠離陽臺,慢慢地轉過身,朝卧室走過去。
……
封瀚靠在大門口,仰頭往上看。
她離開了陽臺,裙子上綠色的飄帶被風吹起來,拂了花瓣一下,封瀚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搔了一下,癢麻麻的。
漾漾很喜歡穿綠色的衣服,上次見她穿裙子,也是綠色的。
封瀚回憶她剛才的臉色,很蒼白,她本來就是溫婉柔弱的長相,唇上沒有血色,更加顯得讓人心疼。
封瀚的心被紮了一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照顧她。
……怎麽才能合理合法地進去?
封瀚繞着房子轉了一圈。這座房子很大,或者說院子很大,和國內那些窄窄的花園不是一個等級的。也難怪,瑞士人少地多,整個國家的人口數才八百多萬,還不及國內的大部分省,入目是大片大片無人居住的山野。
封瀚忽然想起來,剛才漾漾問,還要招幾個園丁?
封瀚動了心思。
……
高榮一整個上午都在忙着到處張貼招聘啓事,招灑掃的傭人、廚師、園丁。要求必須能講流利的中文,華人最好,體貌端健與否都無所謂了,沒有傳染病就行。
他在各個招聘軟件上把公告撒了一遍,又打印了不少宣傳單,派人去街區裏發,在房子門口也貼了一張。
沒想到好消息傳來得這麽快,才十點鐘,就有人登門來應聘了。
高榮把人請到會客室,興高采烈地去見,等真的見着人了,又笑不出來了。
封瀚端正地坐在白色的皮沙發上,那只破爛的小行李箱規整地立在一邊,瞧着好像人模人樣的……高榮打量了下他快要破洞的皮鞋和一頭即便努力整理仍舊亂七八糟的頭發,眯起了眼。
高榮問:“你不是偷渡過來的吧?”
“……”封瀚忽略了他這個問題,自我介紹,“我畢業于國內某知名音樂學院,會彈奏多種樂器,尤其擅長鋼琴,吉他,包括古典吉他,以及大提琴,對民族樂器也稍有研究,類似古琴、二胡和唢吶的名曲也會演奏一二。目前掌握的語言包括普通話、粵語、英語、法語,和基礎的意大利語,如果東北話和四川話也算語言技能的話,也可以加上去。”
高榮神色莫名地看着他:“……嗯?”
封瀚繼續道:“運動方面,我比較擅長散打,得過一次市級冠軍和幾次亞軍,田徑運動算不上頂尖水平,但也還可以。”
高榮挑眉笑了笑,眼神中露出興味:“繼續。”
“嗯……我還會開車,一般四個輪子的都能駕馭,卡車也試過兩次,勉強能應付,摩托也可以。”封瀚補充,“我還會修車,汽車會修,自行車也會修。”
高榮問:“說完了嗎?”
“我想一想……”封瀚按了按眉心,“我還會,嗯,修電燈泡和修水管,修馬桶也可以學。”
高榮又問:“說完了嗎?”
“我……”封瀚掙紮,“我力氣比較足,可以做一些粗活,都可以的,我學得快。”
“我們這裏招聘的是傭人、廚師和園丁。”高榮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枚帶着小鏡子的懷表,從桌面上推給他,“你可以自己照一照鏡子,考慮下你适合哪個職位。”
……這個鏡子實在是太羞辱人了。
封瀚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就聽高榮道:“你剛才說的這些,如果在裝叉這個專業來評判,是非常不錯的,你的素養是頂尖水平。但如果是應聘我說的這些,不好意思,你還不夠格。”
封瀚被怼的無言,想了想,剛又說了個“我……”字,高榮道:“抱歉,我沒回國太久,裝叉這個詞,是這麽用吧?”
“……”封瀚不敢招惹他,憋屈地點頭,“是這麽用。”
高榮下巴微揚,穿着西褲的腿交疊起來,問:“你為什麽要來我們這做雜活?看你的氣質和履歷,不該啊。”
封瀚默了片刻,選擇了說實話:“我喜歡的女孩子住在威吉斯,我不想離開這裏,需要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高榮眼神探究地打量他:“那你為什麽不直接去找她?看你相貌也不錯,态度還這麽誠懇,大概率不會被拒絕吧。非要在我這裏迂回做事幹什麽?”
“我做了錯事,需要時間等她的原諒。”
封瀚擡頭認真地看着高榮:“高先生,我會好好工作的,雖然我之前什麽都不會,但我可以學,薪水少一點也沒關系……包吃住就行。”
高榮其實也沒想要拒絕他。在威吉斯這樣的小鎮,能找到一個說中國話并且願意常住下來的工人實在是太難了,即便他看封瀚的第一眼怎麽都不順眼,嘲諷了一頓,也是打算留他下來的。
而且他的理由,還是挺讓人動容的。
高榮伸出手:“看一下護照和簽證。”
“……”
封瀚怎麽敢拿出來,護照和簽證上都有他的名字。高榮常年居住海外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但是溫澤肯定和他念叨過自己的名字,一拿出來就全完了。
封瀚厚着臉皮道:“都丢了。”
高榮“嘶”了一聲:“你小子別和我耍滑頭,想□□工?”
“我有申根簽證。”封瀚正色為自己辯解,“而且您看我過去的學歷和履歷,不會申請不下簽證的,真的丢了。”
高榮将信将疑,與封瀚對視半分鐘,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給你半個月的試用期,期間薪資發一半,中途任何一天表現不好都立刻走人。”高榮說,“待會去換身衣服,跟着李師傅學着怎麽用推草機吧。”
作者有話說:
別急,他終有一天會被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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