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橫禍
林钰看過了黛玉,便不怎麽出門了。
他在屋裏盤算着自己到底應該怎麽做——盧家的事情一直壓在心底,他不曾忘懷,也不可能忘懷。三萬兩,只是一個小數目,興許在別人的眼中夠大,可真要到了鹽商這裏卻是很難幹成什麽事兒。上下疏通打點便不知要花費多少了,更莫說是到鹽場或者是鹽政衙門辦事。
林钰現在是犯了難,眼下說不得只有暫定計劃,餘者還得近似“白手起家”。
次日下午的時候,那賈寶玉倒來見過了林钰,似乎對林钰印象還不錯。
不過在言談之間,這寶二爺頗看不上經世致用之學,對“商”這一“末流”也有諸多的異見,林钰壓了自己的想法不談,卻知道這膏粱纨袴不可能是同道中人了。
送走賈寶玉,外面又來了賈府安排下的伺候他的婆子和小厮,只是林钰不讓他們做太多的事情,也不跟他們說太多的話。他只是在透露自己小住幾日便要回揚州的消息,于是下面人知道巴結拉攏他也無用,歇了心思,該幹活的幹活,不該說的話也不說,林钰倒是清淨了。
除了自己的計劃之外,林钰只研究過這賈府上上下下的關系,那王夫人乃是出身王家,跟薛家姨媽是姐妹。林钰曾聽薛蟠提起他那本事的妹子,倒是又想起一個薛寶釵來。這王夫人對待遇似乎一開始就有偏見,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之前不曾聽賈敏說起過什麽“寶黛”之親,現在瞧着老太太卻有撮合的意思,林钰這就覺得不好了。
若真這樣,黛姐兒定不該在這榮國府久住。
他借口到了這裏,給林如海送平安信,修書一封具言此事,至于林如海怎麽想,怎麽做,便不是他能擔心的了。
剛寫好了書信叫人送出去,便聽見門前伺候的櫻桃熱絡地喊了一聲,“琏二爺,您來了——”
賈琏?
林钰眉頭一挑,起身的同時便對張寶兒道:“着人将信快送回揚州,也讓父親看了安心。我與妹妹都無事,你且去。”
“是。”張寶兒接了信便往門邊走,臨到要出門的時候正撞見賈琏,于是一躬身打了個千,喊一聲“琏二爺”好。
賈琏是個相貌好的,面如敷粉,眼似桃花,若非那一臉的風流子習氣,倒真是富貴門中出來的書香人。只可惜這人眼睛底下不是太幹淨,林钰看了不是很舒服。他一進來便打量了林钰一眼,林钰摸不準對方對自己是什麽态度,只含混地叫了一聲“琏二爺”。
賈琏立刻笑了,上來攙林钰的手,道:“哪裏那麽見外?黛姐兒該叫我一聲表哥,你雖不是姑母親生,卻也是養在姑母膝下的,難不成是看不起我賈琏?”
“二爺說得哪裏話,那钰便叫一聲‘表哥’了。”林钰瞧賈琏行為舉止是個輕浮的,也不知道他是來幹什麽,不好多問,只讓人端了茶和點心來招待他。
未想這賈琏坐了一會兒,便有些坐不住,鬧着說要帶林钰出府去瞧瞧這京城風物,男兒哪兒能一直在家裏坐着?
林钰本想出去也好,順便再看看京城這兩年有沒有什麽變化,只是出門的時候,賈琏小厮上來悄悄摸摸問了一句“可要告訴二奶奶”,賈琏一腳便給那小厮踹過去,“只管回了奶奶,說我帶钰哥兒去轉轉,最好是看你們平姑娘在的時候說。”
那小厮趕緊賠着笑退下去了。
這場景就有些耐人尋味了,王熙鳳人稱鳳辣子,跟賈琏,這鍋蓋跟鍋也不知道是配還是不配。
林钰只看着沒說話,終于跟着賈琏出去了。
梨香院靠近賈政這一房,從通街出來,林钰便瞧賈琏那表情一下松快了。
“京城裏這天氣熱,不過天氣熱也有天氣熱的好處,前一陣有個新的戲班子進京來,就在棠花苑,不如我帶钰哥兒去瞧瞧?”
賈琏搖着扇子,眼底含着深意。
林钰沒拒絕,揚州戲園子裏也有不少的戲在唱,鹽商們有時候追逐戲子、豢養優伶,并非罕見事。剛轉出門,賈琏便覺得路遠,還是叫了轎子來擡着走。
一路出了寧榮街,便到了城西處,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沿路擺攤設點叫賣東西的商販奔奔走走,當真京城繁華好風物。
轎簾子被打起來,前面轎夫壓了轎,林钰走下來便看賈琏已經站在那裏了。
“聞說揚州有瘦馬出名,不知道……”
賈琏露出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林钰自然知道他說什麽,不過搖搖頭道:“家父管教甚嚴,不敢見識。”
這倒是真的,林如海不可能讓自己的子女過早接觸這些東西,書香門第哪裏能跟這些市井污穢聯系在一起?他這樣一說,只讓賈琏以為他是不懂什麽風月人情的,拉着他便往樓裏面走,園子裏面搭着大戲臺子,達官貴人們也常常往這邊,只是林钰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遇上個半拉子的熟人。
夏省之跟幾個富态老爺一起進了裏面,不過他不經意回眼的時候瞧見了林钰。
遠遠地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漕糧運到通州便可,而夏省之乃是揚州漕幫的掌舵人,來往于京通之間并無不妥,下戲園子也是應該,只是沒想到有這麽巧的事情。
他臉上的變化沒露出來,賈琏也沒注意到,只叫他去聽戲。
這賈琏是一邊聽戲,一邊說些個葷話,林钰只當做是什麽也不知道,面不改色,倒讓賈琏高看了一眼。
他們坐的位置只跟夏省之那邊隔了一條道,他們這邊的門是只掩着一半,可對面的門卻是緊閉,似乎也不聽戲。伺候茶水的侍者都站得遠遠的,像是被特意吩咐了不能離門太近。
這些細節,本無足輕重,落入林钰的眼中便很有意思了。
半路上的時候,林钰便已經知悉夏省之在幫人販運私鹽,現在在戲園子裏談機密事情,想來肯定與生意上的往來有些關系。
坐不一會兒,對面的門終于開了,卻是一名胖子出來,揮手叫了些人進來。
京城這一家戲園子跟別的不一樣,達官貴人們高興怎麽玩就怎麽玩,一點也不在意規矩。
對門直接過來了一群姑娘,轉瞬那邊就熱鬧了起來。
賈琏看得眼饞,不過瞧了瞧林钰沒這意思,也不敢放浪形骸,又想到自家那潑辣娘們兒,更沒了膽子,一時連聽戲都覺得索然無味起來,只問了方才下戲臺子的花旦在哪兒,便借口小解尿遁而去。
林钰只看他眼神便知道他有龌龊事,叫自己來聽戲不過是個幌子,不過人家的事情林钰一向是只知道不幹涉,沒到用的時候一個字不會抖落。
他這樣的人,擅長背後捅人刀子。
現在這房間裏沒人,正面開着對戲臺子,背後便是門,裏頭還熱鬧着呢。
他也放下了茶杯,走出了房門,從走廊上過的時候聽見裏面淫聲,可見是混亂不堪的。周圍的小厮跟侍女都聽得面紅耳赤,幸得這裏還沒旁人路過,只林钰一個已經讓人多看幾眼了。
夏省之想必也在裏面,人都有兩面。
林钰自己想着,便轉過了拐角,還沒走遠,便忽然聽到背後“砰”地一聲巨響,卻是前面那雕花木門被人一腳給踹翻了,裏面頓時一片驚叫之聲,只聽得盤碗亂翻桌椅倒地,不知多少醜态被人撞破。
誰人這樣大膽子竟然敢挑了這些富商巨賈的好事?
林钰擡眼,便看到一華袍公子站在門口,方才踢門的乃是他旁邊的壯漢,像是他手下奴才。
這人相貌堂堂,看着年紀也就跟林钰差不多,只是面帶貴氣,眼底乃是不屑。看他腰上一塊雙龍戲珠黃玉佩,便能肯定他不一般了。
“人都在這裏了,還不是一鍋端?楊大人,還不動手?”
他發話,站在另一邊拐角處穿戴補服的官員便立刻揮手,把裏面的人都給抓了出來,頓時這整個戲園子都亂了起來,臺上唱戲的給吓得不清,裏裏外外的人都在往這裏看。
林钰只覺得這事情不對,聽那官員對着年輕人一躬身喊了聲“十四爺”,又想起方才那黃玉佩,心下猜到幾分這人的身份。
林钰遠遠地避開,只怕攪進事端之中,只是沒想到該來的還是跑不了。
夏省之沒被人從那屋裏逮出來,倒是隔壁屋裏搜出來的,看上去睡眼惺忪——之前林钰分明是看到夏省之進去了,可現在竟然從隔壁屋出來,這事情透着詭異。
賈琏也倒了黴,那十四爺發話說裏裏外外都被放過了,一個個抓起來先關進去問了才知道,賈琏還在後面跟那戲子親熱,就被抓了個現形兒,狼狽得很。之前有端茶小厮認得林钰,也把他找了過來,只是林钰看着端方,他們倒也不敢造次。
一群人都被壓在大堂上,還要說帶回衙門審問,林钰從沒想到這天降橫禍,賈琏更是臉色慘白渾渾噩噩。
夏省之看着也很是憂慮惶恐,可林钰卻發現他被捆着的手指竟然還似乎在打拍子——這是方才唱的那一出《武松打虎》的音調吧?
似乎感覺到林钰在望他,夏省之回過頭朝他一笑,“林公子也在。”
“……”
看個戲都能被牽扯進去,林钰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相信自己定然不會出事,賈琏這邊就……
若是讓二奶奶知道這事兒,回去他一身皮都要被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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