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沈師傅

鬧事的人聚集在一起,可是這沈府管家站在那裏便站在那裏,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林钰看着,倒覺得這樣的膽子太稀奇了。

這縣令已經快要氣瘋了,指着沈府管家的鼻子便道:“如今富順鹽事停滞,多半都因為那老頭子妖言惑衆,你若是再不讓那老頭子出來,便不要怪我不客氣。”

“狗官!”

人群裏不知道是誰罵了這麽一句,頓時群情激奮起來,正所謂是法不責衆,大家起哄一鬧起來,那本事大了去了。

頓時有人開始往前面擠,這些鹽工已經是為生計所迫,幾乎要餓死。

鹽場上拖欠工人們的工錢,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誰願意去鹽場上累死累活地做事?這些個狗官,全為着自己的頂戴花翎,置鹽工的生死于不顧。

這個時候還有什麽好說的?

立刻有一名壯漢出來喊道:“管家先生你把門關上,我們把這狗官提溜出去!”

這些鹽工都是附近鹽場上的,那句話叫做“官逼民反”,如今已經走上了絕路,這些人甚至還要繼續威脅沈師傅,倒下一個沈師傅,下面的他們還有什麽活路?

林钰這邊只看到衆人一擁而上,就已經将周圍的府役們圍了起來。

混亂之間,也不知道是誰先出的手。鹽場上做工的這些人,常年打井煮鹽煎鹽,身體強壯,那些個酒囊飯袋無法與之相比,轉眼就已經被攆走了。

那知縣以前不曾看到過這樣的場面,這個時候真是吓了個半死,一面色厲內荏地喊着“刁民”,一面卻抱頭鼠竄。

不一會兒,縣衙的人就已經被趕走了。

林钰看得好笑,不是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只是此刻這場面異常滑稽。

這知縣帶着人,氣勢洶洶地來,又灰溜溜地跑走,真是……

丢臉極了。

做官做到這人這樣的份兒上,估計也離掉腦袋不遠了。

林钰看了看那緊閉起來的沈府大門,院牆裏面能看到幾株秋海棠的影子,只是還沒開花。

沈無鹽應該就在裏面。

他圍觀完了熱鬧,便轉身要走,不料有一名還沒走的鹽工忽然看見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竟然走上來:“現在林公子還好吧?”

這是當初那船上的人,還照顧過林钰,林钰一眼便看了出來,忙道:“白小哥兒言重了,現在還好,只是這富順風物甚好,還不急着回家,想在這裏待上幾天。只是人生地不熟……”

“怪了。”這白小哥兒乃是船上人這樣喊的,他年紀不小,只不過是娃娃臉,一向被人這樣喊着,大家也都習慣了。

林钰只覺得奇怪:“什麽怪了?”

白小哥兒搖搖頭,“沈姑娘其實一直是個慈悲心腸的人,沒的見了你落難還要把你往外面推的,莫不是你得罪過她了?”

得罪?林钰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那白小哥兒又問了問他現在的住處,給他介紹了一下富順的情況,過不一會兒,有人在那邊喊他,他才過去。

林钰從他口中了解了一下現在的情況,原來四川鹽政已經艱難到了這種地步——前一陣自流井的大鹽商暴病去世,整個堂口上都亂了,新來掌家管理鹽場的是原來那鹽商的熊丢,為人摳門,不給鹽工們發工錢,甚至還間接害死了一些鹽工,瞎指揮。反正大家是群情激奮,也就不管那麽多,現在是要把事情往大了鬧。

盡管到時候一批人脫不了幹系,至少大部分人能夠有個好日子。

都說康熙爺是個好皇帝,只希望能把這件事給查清楚了。

林钰看白小哥兒跟着那些鹽工走了,沈府宅院大門也是緊閉,便也回了客棧。

之前那跟他搭話的山羊胡子陝商還在,一見到林钰進來,倒覺得奇怪,他怎麽去了那麽久?鬧事也不過就是一波一波的,這時候早就結束了。

因惦記着林钰的身份,這陝商眼神一閃,便主動招呼了他:“林公子去看熱鬧回來了?”

被人一口叫了“林公子”,林钰當真有些不習慣,這人,似乎認識他。

林钰的記性很好,可是對于沒打過照面的人,不大可能有印象。

見他一臉的疑惑,這陝商笑了一聲:“林公子不認識鄙人,鄙人姓姜,名複,字存興,是陝西的商人,上次春和園聚會的時候看到過公子,今日一見這個時候才認出來,還望公子莫要見怪。”

林钰大略地知道了,拱手道:“姜老板客氣了。”

“公子不是在揚州嗎?怎麽忽然就到了四川?”

這看似平凡的一句話,透出幾分試探來——林如海的兒子到了四川,那林如海呢?

現在四川發生這樣的事情,林如海同是鹽政,并且很得皇上的器重,指不定是要來這裏幫着處理事情呢?畢竟現在四川鹽政這邊是一團糟,消息還瞞着,沒有讓上面人知道……現在看到林钰,姜複心裏就有點不大平靜了。

林钰猜到他要問什麽,卻只道:“我乃是九死一生陰差陽錯來的。前些天送舍妹去京城探望外祖母,不想我在回程的時候遇到了江上江盜,昏迷多日,路上被人救了,這才來到四川,此刻還在發愁怎麽才能回去呢。”

這理由真是頗為離奇了。

姜複也不問是真是假,他想先籠絡住林钰,不管是不是四川鹽政這邊的事,至少揚州那邊,不能得罪啊。這可是一個好機會,當下姜複便請林钰坐下,點了好酒好菜,跟林钰套近乎。

林钰現在正好缺個熟人,這個時候林如海獨子的身份就起了作用。

他若是個平頭百姓,肯定沒有現在這待遇。

一時想起來,還真得感謝林如海。

“現在四川鹽場鬧成這樣,不知道姜老板現在生意如何?”

吃菜吃得差不多,林钰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這句話簡直是戳到了姜複的痛處,便長長地嘆了一聲,道:“關鍵還是要看這半個月內鹽場能不能開工。前幾日炸了的井,是幾個鹽場老板一起出錢包下來的,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都覺得不吉利,已經有一大半的人撤走了。現在湖鹽和海鹽都起來了,不單單盯着井鹽這一塊。若是半個月內不成,我也得走了。”

所以這還要看鹽場開工不開工。

林钰道:“我倒是聽說皇商薛家也在這裏面,他們家關系比較廣,應該能想到解決的辦法吧。”

“嘿,您這事兒倒是說中了。現在薛家在裏面周旋,衆多鹽商們都希望薛家能把事情解決好了,只是現在是鹽工們不開工,官府也不敢逼迫這麽多人做事。要是出了亂子,誰還能保得住這腦袋上的官帽啊?”姜複手一指自己的腦袋,又道,“這事情還要看後面怎麽解決,關鍵都在沈家那師傅身上了。那一位是鹽工這邊打井的泰山北鬥,別看只是個負責打井的,因為樂善好施,為人寬厚,一向是被這十裏八鄉敬仰着的。來個大鹽商,到了他面前也得把頭低下來那麽一點。”

有時候,有一技之長到了一定的程度,又因為相互制衡的道理,所以反而地位很高。

早猜到沈師傅地位不低,作用不小,卻沒料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林钰點點頭,“看樣子一切還要看沈師傅的了。不過……若是他一直不松口……”

“那有什麽辦法?其實只要鹽商們把工錢給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拖欠得最多的就是薛家的,還有之前那劉家,這兩家……呵呵。”姜複言語之中多有不滿,不過也沒多說,喝了一口酒,就笑了一聲,道,“慢慢瞧着吧。”

林钰擱了筷子,算是已經吃好了。

姜複打聽了他是不是住在這裏,又聽他說想要了解一下四川鹽商這邊的情況,以為他真是給林如海打探來的。再說林如海來這裏的風聲已經在傳了,他做一個順水人情也未必不可。

“明日有鹽商們要請沈師傅出來吃飯,不知道沈師傅來不來,若是他不來,鹽商們就開始談事情。您如果想要去的話,在下倒是可以帶着您去,不過……這身份……”

林钰明白他的意思,心想着見一見那沈師傅也是好的,更何況很多事情從現在就可以開始謀劃了。

盡管林如海讓他去科舉,可現在林钰已經在四川了,不抓住機會簡直說不過去。

他知道姜複的心思,只說一句“恭敬不如從命,勞煩姜老板了”。

兩人各自回屋,卻是各有打算。

只是林钰才在屋裏坐了沒一會兒,忽然聽見了有人敲門。

他愣了一下,有些警惕,只問道:“何人敲門?”

“是林公子嗎?”

外面那聲音清亮得很,不過壓低了聽,又有幾分婉轉。

這是……沈無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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