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埃文穿着神父的長披衣,騎上一匹戰馬,讓瑟納沙坐在他的身前,如是在夜裏淩空而起,越過王庭的宮牆,将小王子送回他應該在的地方。
走時,瑟納沙問:“你究竟是誰?你是不是和貝蘭蒂斯有關系?”
他第一次見到埃文時,還年紀太小,并不能記得許多。但他觀察埃文的衣着,看他有着貴族精靈的外貌,便猜測他是月之王那邊的人。
埃文只是不答,說道:“月之王是你的長輩,你應該尊重他。”
瑟納沙說:“他沒有尊重我的意願,将我強行送回來,我又憑什麽尊重他?他說是我的長輩,這麽多年卻根本沒來看過我、問詢我的消息,這就是長輩?”
埃文的目光在瑟納沙脖頸間的護符上停留了片刻,許久後看着瑟納沙酷似月之王的眉宇,淡淡道:“你還只是個孩子,你又知道什麽。”
瑟納沙氣得雙眼泛紅,冷冷道:“你、塔羅、貝蘭蒂斯,你們一模一樣,你們自以為能将人擺弄在鼓掌之間,所以從來沒有認真聆聽過別人的意見。”
這句話的殘忍程度,遠遠超過瑟納沙的預想。
它就像貝蘭蒂斯的死,就像充滿冰淩的雪水,洶湧地倒灌進埃文的肺腑。
埃文沉默了許久,才說:“走吧,孩子,但願你這一生能得償所願,不要步入後塵。”
說罷,他重整缰繩,如來時一樣地,駕馬在月光下離開。
聽到馬蹄遠去的聲音,瑟納沙突如其來地後悔了,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他轉過頭去尋找埃文的背影,他陡然間想道:像他這樣的人不應該孤獨,也不可能會孤獨,但他為什麽又好像孤獨了很久一樣呢?
這場旅途太過漫長了,它的後半段之艱辛和痛苦,遠遠超過了瑟納沙對戰争的想象。
他從未如此懷念過母親阿芙蒂爾的懷抱,他曾經也對那種溫柔、和緩與純潔無辜嗤之以鼻過,他以為那是不必要的軟弱——但現在他突然間很懷念那樣的軟弱,因為他可以盡情投身入那個懷抱當中,完全不必擔心會有潛藏着的刺刀等在虛僞的溫柔裏。
但是他失望了。
瑟納沙看見的不止是阿芙蒂爾,還有塔羅。
阿芙蒂爾正在哭泣,而塔羅的手正搭在她的肩膀上,兩人貼得很近,窗棱上的紫藤花能夠同時照拂在他們的肩膀上。
這一幕是很美的,但是瑟納沙如墜冰窟。
阿芙蒂爾哭泣着說:“瑟納沙,瑟納沙……我該怎麽辦,我的孩子啊……”
塔羅很輕柔地笑着,懷抱着柔弱的月精靈王後,低吟道:“跟我離開這裏吧,我可憐的小羊,我帶你離開這個充滿龌龊的世間,我們找一個沒有任何人可以找到的鄉野當中,我們還有很多的時光……很多的時光,我都可以為你寫詩歌,為你編織你的花環,還有我們的兒子……過來呀,瑟納沙——”
瑟納沙是冷的,從指尖一直冷到眼眸,他就站在那裏看着這兩個人,聲音嘶啞地說:“我現在只要叫來守衛,你們都會死。”
塔羅依然笑着,這個魅魔的笑容永遠是這樣戲谑而充滿惡意的:“你要弑殺母親,接着弑殺父親嗎?”
瑟納沙渾身發顫,但他竭力壓抑住了,他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什麽時候?”
“第一次聞到你的血……”塔羅的聲音充滿了愉悅,“哦,我是那麽驚喜,阿芙蒂爾,我的小羊羔!你為我留下了一條血脈,而我卻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我們走吧,我這就帶你走——”
“那麽你的王呢!”瑟納沙厲聲道,“阿芙蒂爾,你的丈夫是人類第一帝國的第一任國君萊茵哈特·凱斯頓,不是眼前這個血管裏流淌着毒蛇的魅魔!你是月之王的長女和唯一繼承人,你是人類第一帝國唯一的王後,你是我瑟納沙的母親,你敢!你敢?!”
阿芙蒂爾痛哭失聲,哀鳴道:“這是我的錯誤啊,是我唯一的錯誤,也是我的父親一生當中唯一的污點!我能怎麽辦,我該怎麽辦,父親……父親!”
她哭暈了過去。塔羅張開屬于魅魔的肉翼,輕柔地抱起了阿芙蒂爾,并在離開前,回眸看了瑟納沙一眼。
這一眼裏的殘酷,比深淵更深,比地獄更暗。
他樂于玩弄自己的親生子嗣,比貓玩弄獵物還要興致盎然,比人類虐殺俘虜還要樂此不彼。
瑟納沙的耳畔一陣嗡鳴,他竭力站住了,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在不起眼的角落中,還站着一個人。
這一剎那他幾乎再也站不住了。
但角落裏這個人很快走了出來,攙扶住了瑟納沙,并且說:“殿下,我很抱歉,今天是我值夜,我……唉!”
瑟納沙手臂肌肉微微繃緊,已經随時準備暴起殺死這名侍衛。
但這位侍從在他眼前單膝跪地,接着說:“殿下,您身上的血,遠遠沒有那麽重要。如您所見,我其實是一名半獸人。”
他拉下自己的偷窺,好讓瑟納沙可以看見自己圓形的獸耳,這是一名有着獵豹血統的半獸人。
半獸人說:“血液什麽也不能證明。即便是偉大的陛下,您的父王身上也一樣有着一半不明來源的血統。但是他冒險從火刑架上悄悄救下了我,讓我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多呼吸了多麽久時日。我們敬畏他,效忠他,永恒受他的指引,這一點不為任何事物而改變。其實我們很多人早已知曉您不是陛下的親生兒子,因為阿芙蒂爾陛下只用三個月就生下了您,精靈的妊娠是不可能這麽短的。但我們日夜守衛您,心甘情願,絕無半點勉強,那是因為您繼承了凱斯頓的姓氏,您受到萊茵哈特·凱斯頓的教導和承認,這一點不比任何事物都強嗎?真正的繼承人并非是繼承了血,或者頭銜,而是繼承了他的意志和他的野望——大皇子殿下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只有您可以,請您不要忘了這一點。”
說完,他拔出短劍,就在瑟納沙的眼前自刎而死。
瑟納沙站在月光下,許久許久,沒有辦法挪動半步。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根本來不及也不可能聆聽他的話語。
也許認真聆聽過的,只有萊茵哈特,這位陛下面對着自己這個血統如此肮髒的私生子,或溫柔傾聽他的建議,或嚴厲地斥責他的任性。
也一直是因為對父王如此的仰慕和憧憬,才會讓瑟納沙如此的排斥月之王貝蘭蒂斯——因為人王和月王是敵人,僅此而已。
而此時此刻,塔羅毫無顧忌地懷抱着昏迷的王後阿芙蒂爾,穿過重重回廊,他找到了大王子雅度尼斯的寝殿。
雅度尼斯在一片混亂和驚愕當中醒過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魅魔長長的鈎尾在牆上留下的陰影,好像是毒蛇在不懷好意地窺探他的脖頸。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雅度尼斯驚恐地問身邊的侍從。
“快召喚宮廷法師!這是個大惡魔!!”
“王宮裏怎麽可能有這麽強的惡魔,是誰打開了聖者的結界?!”
守衛們緊張地環繞着王子,而且很快就從偏殿中引來了王太後斯蒂芬妮——她是如此刻意地保護着雅度尼斯,以至于夜裏睡覺也必須在五十碼以內的範圍裏。
塔羅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阿芙蒂爾的臉龐,輕慢地說:“親愛的,你說我如果殺了這個王子,我們的兒子會登基嗎?那可就太有意思了,精靈和魅魔的混血,這個小子還很聰明,我親——身——體會過呢。”
說完,他毫無預兆地一甩長尾,突然間向着剛剛醒來的雅度尼斯進行偷襲!
這一刻,斯蒂芬妮一聲厲叫:“攔住他!”
守衛們堪堪來得及組成盾牆,只見那鈎尾陡然閃電般折過,比來時快了好幾倍地探向了斯蒂芬妮的脖子!
這一剎那電光石火,所有人類的視線只來得及看清一道白光。
接着就是猛烈無比的爆炸!
斯蒂芬妮向後倒去,脖子上一個汩汩流血的洞口,但卻沒有傷到大動脈,侍衛們立刻将她搶救回來。雅度尼斯緊緊抱住斯蒂芬妮,按壓住了她的傷口,驚道:“快殺死這個刺客!我的法師呢?我們的騎士呢?!”
“叫什麽叫!”
煙霧中傳來了一個暴躁的聲音:“你要什麽騎士?!老子的龍鱗就在你脖子上挂着,誰死也不可能是你死!”
寝殿的坍塌在幾秒後暫時緩住,建築物岌岌可危地倚靠在兩根石柱上,但是門口卻被大惡魔和一名神秘的銀發男人擋住,王太後斯蒂芬妮和大王子雅度尼斯不得不縮在守衛們的盾牆之後。
塔羅道:“龍……?怎麽會有龍為人類做事?”
銀發男子怒吼道:“老子怎麽知道!老子最他媽迷茫了好嗎!本來只是追埃文的,送了一個鱗片,誰知道怎麽搞來搞去變成了一個臭獅子男人拿着,沒多久又變成了這個弱了吧唧的人類小子!老子的埃文呢?!埃文呢!!!”
塔羅的笑容逐漸消失了,蹙眉道:“無趣的家夥。”便張開肉翼準備脫離這裏越來越嚴密的包圍網。
然而銀發男子卻不願意了,他仰起頭,從鼻孔裏噴出兩道雪白的霧氣,将偌大宮殿內的氣溫霎時間降低了十幾度:“你給老子回來!在我銀龍珈藍波拉德的面前,區區一個魅魔,竟然敢對老子的埃文的二徒弟的老媽的外侄子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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