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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景三十二年的孟春,鄭宓命喪鳳城,再睜眼卻是在五年後的仁明殿裏,重生到了皇後身上。
這位皇後是皇帝的第二任妻子,鄭宓醒來時,是大婚後的第三日,倒在寝殿的榻上,手邊是一小小的青花瓷瓶。
她那時還不知是怎麽回事,只覺胸口發悶,腹間劇痛,還未等她理清頭緒,殿門開了,進來了一名宮人,便是眼前這女官。
鄭宓扶着床沿起身,雲桑蹲下,侍奉她着襪履。
“依娘娘吩咐的,太醫院的王院使已在殿外恭候,娘娘用過早膳,便可召見了。”雲桑一面侍奉,一面說道。
“嗯。”鄭宓應了一聲,恍若漫不經心,目光又往窗外瞧了一眼,卻不是瞧那樹梧桐,而是想着,昆玉殿在仁明殿的南面,不知自此望去,能否望見昆玉殿的一角琉璃瓦。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她當真是糊塗了,昆玉殿不高,與仁明殿又隔着數十座殿宇,如何能望得見。
襪履着上,她站起身,行至妝臺前。
自有梳妝宮女上前。
“娘娘今日要梳什麽發式?”宮女拿着象牙梳,站在身後請示道。
鄭宓原想說,你看着梳,但轉念想起這具身子原主的脾性,改了口道:“梳個……青螺髻。”
宮女應了聲是。
鄭宓看着銅鏡中的面容。能被選為皇後,這張臉自然是極美,只是與她原先的容貌全然不同。穿來有五日了,鄭宓仍未看習慣。她心內嘆了口氣,将眼睛閉上了,盤算起這五日來打聽到的事情。
說打聽,其實不過是向身邊的宮人們套套話罷了。
原來的皇後娘娘在入宮當夜與皇帝起了争執,皇帝盛怒而去,下令皇後閉門半月,靜思己過。
入宮的當日,連洞房都不曾,便受了皇帝責罰,鄭宓不曾踏出宮門,卻也想象得出後宮上下是如何看笑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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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梳成了。”耳畔宮女輕聲細語。
鄭宓睜開眼睛,青螺髻、金步搖,梨花妝、遠山黛,将這張清婉的面容襯得越發出塵脫俗,即便後宮美人如雲,這一副容貌也絕不會遜色于任何人。
但鄭宓卻搖了搖頭,這妝容合她的心意,但未必會合原主的心意。
這具身子原主名棠玉,是前國子監祭酒之女,父母早亡,親族離喪,早早地便頂門立戶,撫養幼弟長大。她家中貧寒,姐弟二人節衣縮食,平日裏十分節儉,但于學業上,棠玉卻很舍得,家中大半銀錢都用以為弟弟延師、買書,只盼他早日成才,光大門戶。
這般品行,滿長安無不贊譽,也有不少講究“娶婦娶德”的官宦人家托媒人上門說親,皆被棠玉以幼弟還未成人為由婉拒。
如此,她的終身大事便被蹉跎,直至二十四歲,猶待字閨中。
今歲歲初,皇帝聽聞了她的令名,頒下诏書,将她冊封為皇後。這一回,再推拒不得了。
三書六禮,半年準備,到七月大婚,棠玉着鳳袍,乘鳳辇,入宮門,成了皇後。衆人皆以為這是一出賢德女子入宮為後的佳話,興許不久還能締造出明君賢後的千古美談,誰知入宮第一晚,皇後便沖撞天子,引得皇帝大怒,當場下令禁足。
這般有主見的女子,雖生了副極為溫婉動人的面容,恐怕不會喜歡這般婉約清麗的妝容。但她并未說什麽,她附到棠玉身上,卻不打算将自己變作棠玉,幸而大婚才不過數日,宮中對棠玉的脾性知曉得也不多,她也不必事事都揣摩着棠玉的喜好來行事。
妝成,更衣。
鄭宓去了外殿,用過早膳,王院使便被宮人領了進來。她尚在禁足,出不得門,卻能将禦醫召入殿來視疾。
王院使留着兩撇胡子,瞧上去約莫四十上來,一入殿納頭便拜:“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鄭宓道:“免禮。”
王院使提着藥箱站了起來,依舊低着頭,恭聲道:“娘娘何處不适?”
“昨日心口悶,歇了一夜也不見好,勞煩院使替本宮把把脈。”鄭宓随口說道。
王院使聞言,跪下來,朝前膝行兩步,自藥箱中取了脈枕。鄭宓将手腕搭在脈枕上,王院使往她手腕上覆上帕子,而後方将手指隔着帕子搭上皇後的手腕。
鄭宓全程面不改色,無一絲不适應,仿佛習以為常,倒使得站在她身後侍奉的雲桑好一番驚嘆。聽聞娘娘府上貧寒,不想見了這天家的尊貴做派,卻無分毫動容,仿佛再尋常不過,這般氣度,當真是中宮之儀。
鄭宓身上并無不适,不過是以此為由,召見禦醫罷了。
王院使是太醫院的老人了,行事老成,自不會說娘娘鳳體無恙。把過脈,溫聲道:“娘娘是中了暑氣,方才胸悶不适,幸而暑氣不深,臣開一副藥,娘娘服下,也就好了。”
鄭宓便是一笑:“有勞王院使。”
王院使忙謙稱:“臣分內之事。”而後取出紙筆,寫了藥方,交與雲桑。
這一回視疾便算善始善終了。王院使正要告退,鄭宓忽想起什麽一般,自袖袋中取出一小小的青花瓷瓶,道:“這瓷瓶中的藥是本宮昨日收拾妝奁時看到的,瞧着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何時放入,又是什麽用途,王院使醫術高明,想是用藥的好手,便替本宮瞧瞧吧。”
說着,将瓷瓶交與雲桑,雲桑轉呈給王院使,王院使忙雙手捧過,擰開瓶塞,從中倒出一粒藥丸,臉色就變了,再低頭一嗅,更是容色大改。
鄭宓屏息,這瓷瓶是她醒來時就在手邊的,她猜想瓶中恐怕不是什麽好藥,方尋了由頭,召了一太醫來驗,現觀王院使的神色,果然不是什麽好藥。
“這、這是鈎吻煉制的藥丸,娘娘快收起來,千萬別誤食了!”
“鈎吻?”
“便是斷腸草。”
第一回來便是讓他驗毒。
王院使回完話,忙不疊地走了。皇後娘娘新入宮,又惹惱了陛下,尚在禁足中,與這邊搭上太多幹系可不是什麽好事。
他方才的老成一掃而空,離去時帶着幾分急色。看得鄭宓莞爾,心想恐怕這位院使再也不肯踏入仁明殿的大門了。
連雲桑都瞧出來,面上顯出幾分不虞。
“将瓷瓶收起來罷。”鄭宓說道,她醒來時想棠玉大約是服用了瓶中之藥不在了,她的魂魄才能附上這具身子。一驗這瓷瓶中的藥丸果真是毒藥,只是不知是棠玉自己服下的,還是被迫服下的。
雲桑接過瓷瓶,妥帖地收了起來。
鄭宓想知道那夜棠玉與皇帝為何争吵,她早就向宮人們套過話了,可惜當夜寝殿中只帝後二人,如何争執,因何争執,無人知曉。鄭宓也就不得而知了。
“娘娘怎會有這東西。”雲桑放完了瓷瓶回來,問了一句。
鄭宓道:“我也不知道。”她哪兒知道呢,她自己都如隔迷霧,瞧什麽都不真切。
穿過來鎮定了五日,算是接受了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能活着,怎麽都好,鄭宓感恩,自然想要好好地活一回。
“我初入宮,宮中的情形,我全然不知,你若不忙,便與我說一說罷。”鄭宓側倚在迎枕上,望着雲桑說道。
雲桑今朝二十七歲,在宮中待了二十年,見過的聽過的,自不在少數,用以輔佐一名新近入宮的皇後綽綽有餘。
鄭宓從小就長在宮裏,許多事心知肚明,她要雲桑提點的,是這五年的空白。她是元景三十二年遇害的,一醒來就穿到了五年後,這中間五年發生了什麽事,她一點也不知道。
她倚靠在窗邊,窗外有老樹,老樹壯碩,樹冠茂密,在樹下遮掩出一圈大大的樹蔭,鄭宓一個失神,又想起了那一年,明蘇站在大樹下等她的情形。
“婢子入仁明殿侍奉,自然任憑娘娘差遣,娘娘要知道什麽,婢子知無不言。”耳邊雲桑鄭重說道。
鄭宓收斂神思,她想問一問信國公主而今如何了。可信國二字梗在喉間,猶如近鄉情怯,怎麽都說不出來。她只得說起旁的,溫聲道:“你我主仆,也不必見外,你随意說一說,不拘想到什麽講便是。”
說罷,示意雲桑坐下。
榻前有一繡墩,雲桑恭敬地謝了坐,挨着邊緣坐了,身子依舊挺直,仿佛準備随時起身侍奉。
她想了一想,組織了言語,方開了口,道:“便與娘娘說一說這宮中的人吧。”
鄭宓點頭,萬事由頭皆是人,從人說起,正合宜。
“後宮的娘娘們,娘娘往後慢慢熟悉,且不必急。最要慎重以待的,是信國殿下。”
信國殿下四字就這麽輕飄飄地從雲桑口中說出來了。鄭宓的心重重地一跳,竟辨不出是什麽滋味,只覺得連手都在顫,她立即用左手按住右手,交握到一起,仿佛漫不經心般問道:“怎麽說?”
雲桑回道:“信國殿下是淑妃娘娘所出,在宮中最是得寵,這幾年,在宮外也很得勢,于陛下跟前甚至比幾位皇子殿下還有臉面。她……”
雲桑遲疑了一下,小心地觑着皇後的神色,仿佛難以啓齒。
鄭宓正聽得入神,她卻忽然沒了聲,鄭宓不由催道:“她如何?”
見此雲桑也不知皇後娘娘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只得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信國殿下好女色。”
鄭宓愣住了:“好、好女、女色?”
說罷,腦海裏只剩了一個念頭,莫非她與明蘇的事廣為人知了?
作者有話要說: 猝不及防地出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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