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時間仿佛突然停止。

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灌入鄭宓耳中,猶如雷鳴一般,嗡嗡作響。鄭宓臉色蒼白地看着她。

明蘇低着頭,她是那般驕傲的人,此時跪在她面前,一向挺直的脊背像是被生生地折斷了,佝偻下來,脆弱不堪。

“對不起。”明蘇聲音低啞,壓抑着無數痛意,內疚。

鄭宓仰了仰頭,淚水從眼角滑落:“殿下這一下跪,一道歉,便能償還我鄭家滿門的性命了嗎?”

她的話語像是最鋒利的刀,一下下紮進明蘇的心裏。

明蘇沒有辯白,她跪着,不敢哀求她的原諒,卻将尊嚴都捧出來,由她踐踏,任她洩憤。

鄭宓卻越發地痛恨起來,言語無忌地傷害她。

“即便是你的命,都不能償我鄭家血債之萬一。”

明蘇的身子晃了晃,她唇色蒼白,毫無血色,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終是沒有出聲。

鄭宓不知說了多少傷人的話,她熟知明蘇,知道怎樣能讓她最痛,明蘇全部聽了,把血往心裏咽了,沒有一句辯白。

等到最後,她扶着床沿搖晃着站起來,說:“我知道你恨我,我們之間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你我之間,沒有從前。”鄭宓淡聲道。

她否認了她們的過去。明蘇垂下眼眸,點了點頭:“對,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

鄭宓轉過頭去,不願看她。

明蘇扯了下唇角,她像是極難站穩,額頭上一層細密的冷汗滲出,臉色亦難看到了極致。她伸手扶着邊上一置放擺設的博物架,道:“你要做的事,兇險萬分,多個幫手,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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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她想做什麽。鄭宓一怔,看向明蘇,卻只看到她眼底厚重的絕望和對往後再無期待的心死。

“你錯看我了,我不是這樣的人。”她的聲音極是溫柔,而那種溫柔,充滿無望。

鄭宓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句話,是回答她一開始說的那句“原來殿下對我,也存了這心思。”

殿中寂靜,只有偶爾荷風入殿,帶起帷帳的細微聲響。

雲桑與玄過都不知怎麽了,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皇後。

鄭宓脫口而出,說完,才想起,這句話,是明蘇對她說過的。她回過神,連忙望向明蘇,明蘇也在怔愣。

她也想起來了。鄭宓不由生出一陣期盼,然而明蘇卻很快便恢複了鎮定,低頭看了眼地上摔得粉碎的茶盅,看罷,又擡起頭,望着鄭宓。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卻殊無笑意,淡淡道:“這句話,娘娘往後不要說了。”

鄭宓心頭一痛,是因為這句話,讓她想起她了,所以她不願聽見嗎?

她一時有些無措,只能點頭:“好。”

玄過見這二人說完了話,這才敢小心地過來,彎下身,撿起地上的碎茶盅。

明蘇自若道:“娘娘若不嫌棄,便嘗一嘗這茶吧。”

矮幾上的小爐燒得紅旺,爐上的水沸了,自壺口溢出來,滾落在火紅的炭上,呲呲地冒着白煙。

鄭宓依言坐下。

玄過取了新茶盅來,重新沏茶。

明蘇像是沒什麽說話的興致,斜倚着軟枕,看茶盅裏冒出的袅袅白煙。

她不說話,鄭宓也不敢開口,心中卻更加想知道,這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明蘇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教坊那日的事,過去多日之後,鄭宓才從玄過口中得知,自從祖父被定下謀逆的罪名,明蘇便一直苦求皇帝重審此案,且以性命為祖父擔保,太傅絕不可能是反臣。

皇帝的手段來勢洶洶,打了世人一個措手不及。朝臣們甚至反應不過來,一開始為太傅鳴冤的,不論官職大小,全部下獄問罪。殺了一批,關了一批以後,餘下的大臣,怕了,為了前程性命,無一人敢開口。

只有明蘇,還在不斷地求見皇帝,她怎麽都不肯信,皇帝是有意整治鄭家。一遍又一遍地陳述太傅忠貞,一遍又一遍地揭穿那些所謂的罪證的牽強虛假。

可那時的她,孤立無援,手中沒有一點權力,說的話也沒有半點分量,她的焦急奔走,落入有心人眼中,簡直可笑透了。

直到皇帝下诏,賜死皇後,她才醒悟過來,太傅忠與不忠不是此案的關鍵,此案的關鍵是,皇帝要鄭家家破人亡。

她趕去仁明殿,阻撓賜死皇後的內侍,卻被皇帝下令拿下,将她按在地上,逼着她,親眼看着從小愛護她教導她的皇後,被勒死。

而後在她的情緒崩潰的時候,皇帝又打了她二十脊杖。

二十脊杖下去,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險些生生地打殘了她。可她養了幾日,剛能下地,就半刻耽擱都沒有地趕來了教坊。

這些,明蘇提都沒有同她提過。

若不是玄過憂心明蘇的傷勢,私下裏告訴了她,她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

噔的一聲沉響。

明蘇把茶盅放在了幾上,她看了眼外頭的天色,看來是要走了。她這五年的變化太大了,大得幾乎看不出,她曾是個人人贊譽的溫吞少年。尤其是新入宮的宮人,都以為信國殿下生來便如此陰冷倨傲。

鄭宓掩下眼中的關切,跟着将茶盅放下了。

明蘇站起身,看向她,正要開口告辭,殿外那小近侍高聲道:“見過瑾嫔娘娘。”

“免禮。”瑾嫔含笑的聲音傳了進來,“信國殿下可在殿中,勞煩中貴人通報一聲。”

明蘇譏諷地笑了一聲:“奇怪了,怎麽今日人人都往這荒僻的昆玉殿來了?”

鄭宓沒應聲,她也是這“人人”中的一個。在明蘇眼中,她與瑾嫔恐怕沒什麽兩樣。

瑾嫔瞧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相貌如細柳拂花,別具柔弱風情,很使人心生憐惜。

她是三年前入的宮,父親是一小官。入宮之後,也得了一陣寵幸,讓家中沾了不少光。但後宮從來不缺美人,以不缺新人,瑾嫔受寵了不過大半年,便如許多深宮女子一般,沉寂了下去。

不知她今日來做什麽。

瑾嫔入殿,明蘇是小輩,先行了禮:“瑾嫔娘娘大安。”

瑾嫔哪兒敢受她的禮,忙還禮道:“殿下不必客氣。”

明蘇确實也沒客氣,自坐了回去。倒是瑾嫔見了皇後,驚訝之色,一閃而過,笑道:“娘娘也在。”又恭恭敬敬地福下身去,“臣妾拜見娘娘,娘娘千歲。”

鄭宓笑道:“坐吧。”

瑾嫔又恭敬地謝了恩,直起身,雲桑自偏殿搬了圓凳來,擺在皇後與公主身前。

瑾嫔斜簽着坐了,語氣很是謙卑:“臣妾路上聽聞,信國殿下在昆玉殿納涼,想起有一事相求,便冒昧過來了。”說着,又望向皇後,歉然道,“誰知娘娘在此,若是攪擾了娘娘與殿下雅興,便是臣妾的罪過了。”

鄭宓看向明蘇,明蘇捏着翠玉茶盅,臉色淡淡,顯然沒什麽興致。

鄭宓便笑道:“本宮與公主也是偶遇。”

她說完這話,餘光便瞥見明蘇唇畔一抹譏嘲。

鄭宓頓時有些不自在,卻仍是維持着面上的笑意,道:“你有什麽事,便說罷。”

瑾嫔斟酌了片刻,沖身旁招了下手,随她同來的宮女忙将一直捧在手裏的匣子奉上。

瑾嫔接過了,站起身,恭敬地擺到明蘇那側的幾上,笑着道:“臣妾的兄長,得了枚簪子,欲獻與殿下,卻又不敢貿然上門,恐攪擾殿下清淨,便交與臣妾,代為轉交了。”

她說的是恐攪擾公主清淨,但殿中之人皆知,是她的兄長身份不夠,進不了公主府的大門,見不到公主。

鄭宓納罕,是什麽價值連城地簪子,值得瑾嫔兄妹二人巴巴地獻上來。她好奇地看向那匣子。明蘇坐正了身,将匣蓋翻了開去。

只見匣中,躺着一枚的金簪,樣式十分精致,海棠花樣的,中間嵌了白玉,清麗而不失端雅。

只是那簪身上有幾道印子,顯然是有些年頭了。

鄭宓心頭重重一跳,這是她的金簪。

她下意識地望向明蘇。明蘇正看着瑾嫔,似笑非笑道:“瑾嫔娘娘的兄長費心獻的竟是一枚半舊的簪子。莫非是在與孤取樂?”

她沒認出來。鄭宓怔怔地想。

這簪子是她十七歲生日那年,明蘇親手所制。

她怎麽會認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竟然有說虐的。

我不信,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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