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明蘇才燃起了一點希望,就打破了。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心想,原來她肯為她上藥,是因這已是最後的溫存了。
她自己撐着她慢慢地坐起,穿上了外袍。
衣衫一遮,傷便看不到了。明蘇坐到榻邊,跟鄭宓隔着一人之距,雙腿垂下來,微微低着頭。
人究竟是什麽樣的秉性,什麽樣的人品,似乎只有經歷過大事後,方能看透。鄭宓看着她,身上受了這麽重的傷,可衣袍穿上後,除了面容格外蒼白,竟就看不出來了。
她一貫知曉明蘇是很肯吃苦的性子,卻不知她的隐忍也是常人難及。
鄭宓忽然為她擔憂起來。宮門森森,禁苑幽幽,她還要在宮廷中生活,皇帝殘忍無情,心思幽沉,明蘇算是姑母撫養的,皇帝會不會遷怒她。她以後的日子又該過得多難。
“阿宓。”明蘇開了口。
這平靜的一聲,喚得鄭宓心一緊,不由自主地認真聽。
明蘇沒有看她,低着頭,目光對着地面,她說得緩慢卻堅定:“我做不到。”
鄭宓一怔,過了片刻,才明白,這是回答她的那句“你以後都別來了。”
“這地方腌臜,吃人不吐骨頭,你在這裏,我暫時無法贖你出去,是我無能。但若因你一句別來,就傷了心,又或覺得羞愧,便真的不來了,讓你在這裏受辱,那我還是人嗎?”
說完這句話,明蘇就走了。傷藥放在那矮幾上,也忘了帶走。她坐在榻上,拿起那瓶上藥,看了好一會兒,起身之時,終是替她将藥收了起來。
“娘娘為何不語,心虛了?”
明蘇的聲音傳來,打斷了鄭宓的回憶。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鄭宓溫聲說道。
她這般平靜溫和,倒顯得她小題大做,喜怒無常了。明蘇不悅地蹙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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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又不像旁人,或是懼她,或是對她有所求,自然能與她心平氣和地說話。
“我在宮中孤立無援,承蒙公主擡愛,願為我留出一席之地,我想對公主多些了解,不也是情理之中?”鄭宓又道。她自然沒有查過她,可若不承認,倒不好解釋,她怎會知曉她受過杖傷。
其實明蘇雖性子變得古怪易怒了,但她也不是全然不講道理不曉事的。皇後要擇定陣營,令人查一查她,也沒什麽,只是五年前的事,一向是她的逆鱗,不容外人觸碰,方如此敏感。
皇後平靜地解釋着,明蘇沒忍住又去看她的眼睛。依然覺得熟悉。
倒不是這眼眸生得格外動人,方使她心生親近,而是眼中所盛的缱绻目光,讓她覺得親切。
這已是今日的第三回了,明蘇很是不悅,可一開口不知怎麽,卻成了賠禮:“娘娘說的是,兒臣失禮。”
雖然這賠禮看起來也無甚誠意,不過草草一言罷了,連禮都不曾行一個。但鄭宓卻留意到,明蘇的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目光也朝下斂了一下,這是她從前心虛時方會有的習慣。
于是旁人眼中乖張輕狂的信國殿下,在皇後眼中卻是格外乖巧。
“多添身衣衫,別受了風寒。”皇後再度囑咐道。
她一而再地叮囑,明蘇怕她還要來個“再而三”,便點了頭:“兒臣記下了。”她說罷,又道,“兒臣一早便往南薰殿傳了話,答應了母妃要陪她用午膳,先告退了。”
她是要去陪母親用膳,鄭宓自然不好阻攔,便起身送她。
到了殿門外,明蘇行禮告退,直起身,将要轉身之時,她沒忍住,又看了眼皇後的眼睛。
那雙眼眸中的目光依舊溫和缱绻,寧靜如溪澗中緩緩流淌的細水。
一時間諸多回憶襲來,竟讓明蘇想起了許多年前,鄭宓常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她,想起鄭宓為她做的許多事,想起她們之間有過的許多溫存。
明蘇心下一慌,難道她如今,竟是耐不住清冷,要從旁人身上尋鄭宓的影子了嗎?
她腳下飛快,只想與這仁明殿遠一些。
鄭宓目送她匆匆離去,直至她看不到了,方回身入殿。
回到內殿,她忽然顯出笑意,襯得眉眼愈發溫柔。
雲桑奇怪,問:“娘娘緣何發笑?”
鄭宓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她只是想到方才,明蘇悄悄地看了她好幾回。她自小就喜歡悄悄地看她,每回都以為自己很隐蔽,她沒有發現。
信國殿下臉皮薄,是人盡皆知的事。于是她便從未揭穿,由她不時地偷看。
誰知,過去五年,她性子改了,這小習慣還留着。
午間的陽光和煦溫暖,曬得人的骨頭都軟了。
明蘇離了仁明殿,行走在一條宮道上,兩側不時有宮人經過,見了她,慌不疊地彎身行禮,她早已習慣了旁人的恭敬與畏懼,徑直地往前走,只當沒看到。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将至南薰殿外了,明蘇擡首望了眼天空,陽光流瀉在她的臉上,猶如春風和煦地吹拂。可她卻是沒來由的一陣煩悶。
“那皇後很古怪。”明蘇說道。
玄過在她身後跟着,聞言忙問:“如何古怪?”
明蘇的雙眉緊蹙起來,道:“她的目光很勾人。”
玄過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些年來,不論如何絕色的女子,殿下都沒正眼瞧過,平白擔着一個好女色的名頭,與人相處,比他這淨了身的內侍還規矩幹淨,怎麽就懂得什麽叫勾人了?
明蘇停下步子,一臉嚴肅地看着他:“你笑什麽?”神色間很是費解。
玄過不敢說出心中所想,收斂了笑意,恭敬道:“小的以為,皇後娘娘出身詩書之門,必是賢淑矜持,怎會……”
正是如此,前國子監祭酒府上的家教,明蘇是信得過的。
可她想不通怎麽皇後頻頻用那種目光看她,神色間很是不虞:“不管怎麽說,皇後必是不簡單。”
玄過只覺自己這差使越發難當了,先前殿下只是遇上鄭氏的事,方會或混沌茫然,或暴躁易怒,眼下卻是尋常與人接觸都不大清楚了。
“不如殿下問一問淑妃娘娘,娘娘在後宮,與皇後娘娘接觸得要比您多。”
明蘇點頭,似乎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你查一查,皇後向何人打聽了我。”
雖然皇後承認是查過她,方知她曾受過脊杖。可她總覺不對,不說當年知曉此事的宮人,已大多或死或放出宮去了,單是如今宮中将鄭家與先皇後視為禁忌,都不可能輕易與人提起當年的事。
皇後根基淺,是怎麽打聽出來的?
玄過恭敬稱是,立即就命人去查了。
到了南薰殿,淑妃已等候多時了,她先命人擺膳,同明蘇用過午膳,方屏退了宮人,問:“你背上的傷如何了?可令太醫看過?”
明蘇想到方才皇後也問起她的杖傷,略略地晃了下神,笑着道:“都是陳年的舊傷了,哪兒就這麽容易疼?”
“是陳年舊傷,可你當初不曾好生将養過一日,落下了病根,逢陰逢潮都疼得直不起身。”淑妃雖在宮中,明蘇也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可她并非什麽都不知。
見她說穿了,明蘇也就沒再隐瞞,道:“兒臣請太醫院的胡院首看過,不妨事的。”
淑妃不信,可也沒有什麽辦法,沉默了一陣,道:“我總想,你那時這麽小,是怎麽扛下來的。”
二十脊杖,足以将人打死打殘了。明蘇想起那日的情形:“是很疼,我也以為我扛不下來。”
她那時親眼目睹了母後的慘死,整個人都陷入了崩潰中,侍衛将她按倒的時候,她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脊杖下來,仿佛要将她的腰生生地打斷打爛。
她只剩了一個念頭,父皇是真的要她死。
那一瞬間,她想,幹脆死了算了。自小敬愛的父皇,原來她從未看清過他,疼愛她的母後,死在她面前,她卻什麽都做不了。還有阿宓,她們之間橫亘了鮮血染就的家仇,再也不可能了。
她只覺萬念俱灰。
“可萬念俱灰之下,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沒了,她怎麽辦?還有誰去保護她?我們之間不可能了,可我還是想她能好好的,只要她活在這世上,這世間便是鮮活的,不論前路如何,我都能撐下去。于是我便不想認命了。疼得厲害,我便在心中想她的模樣,喚她的名字。說來也奇怪,人一有了信念,就什麽都不怕,什麽苦都能甘之如饴。脊杖的疼,也沒那麽難忍了。”
明蘇面上竟有笑意。那些殘酷往事,經歲月淘澄,仿佛已不是什麽磨難了,而成了她時常回憶時常警醒自己,在這冷清的宮廷中,爾虞我詐的朝堂上支撐下去的信念。
說完,卻沒聽到淑妃的聲音。明蘇奇怪,看向她,卻見她面色遲疑。
“怎麽了?”明蘇問道。
淑妃看着她,搖了搖頭:“你已有五年不肯提起她了,有兩回不得不提,都是咬牙切齒的,怎麽今日卻……”
明蘇一怔,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她竟是含着笑意說起了鄭宓。
“你不怨她了?”淑妃疑惑道。
明蘇頓時一慌,她自然是怨她的,方才會将鄭宓從口中說出,一定是皇後總用那種目光看她,惹得她憶起了過往,竟是對鄭宓心軟了。
她就說這皇後不簡單,方才在仁明殿中,必是存心勾人,欲亂她心志。
作者有話要說: 鄭宓,你們是念fu,還是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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