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淑妃回答不了明蘇,她只能将她扶起,為她擦幹眼淚。
淚水是溫熱的,明蘇的臉龐猶能看出幾分稚嫩,帕子擦過她的臉,淑妃忽然間有些恍惚。
歲月與她們而言,都太過殘忍,她們都在歲月中丢失了太多。
淑妃想起她其實很少有這樣為明蘇擦幹眼淚的機會,明蘇小的時候,她待她很嚴厲,總是盯着她的課業。她們之間很少有尋常母女的溫情與關懷。
最平和的時候,仿佛也只是每隔一陣子,她尋明蘇來,問她近日學了什麽,皇後教了她什麽。明蘇便一一道來,每當她口中說出母後二字,她的心便會揪緊,說到別處,她的心又舒展。
有一日,明蘇無意間道:“母後說,母妃最喜歡芍藥,可惜宮中的芍藥開得不好,來年兒臣為母妃栽一片芍藥吧,好讓母妃時常觀賞。”
她那時脫口便問:“皇後娘娘為何會提起我喜歡芍藥?”
問完便是心亂如麻,只覺驚心動魄地好似遇上了最驚險的事,不等明蘇回答,也未去看她的神色,匆忙道:“當務之急,還是以學業為重,若是學有餘力,可做其他。”
明蘇乖乖地點頭:“母妃,我記下了。”
她總是很使人放心,淑妃滿懷寬慰,又生憐愛,伸手摸了摸她稚嫩的肩,道:“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尊敬你母後。”
明蘇點頭:“兒臣明白,母後沒有孩子,以後會被其他嫔妃欺負,兒臣就是母後的孩子,以後要孝順她,像孝順您一樣,不讓別人欺負她。自我知事,您便如此叮囑,兒臣一直謹記。”她說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狡黠,“這些話,不能告訴娘娘,是我與母妃的秘密。”
“對,明蘇真聰明。”她笑着誇她。
可惜,皇後娘娘卻沒有等到明蘇長大。
淑妃替明蘇擦淚的手顫抖了一下,她看着她,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人這一生,本來就對許多事沒有辦法,你盡力了,便不要過于苛責。”
明蘇道:“可我總覺得,我沒有盡力。”
淑妃明白她的意思,事已既成,可人心卻難釋懷,總會一遍一遍地去想,當年若不這麽做會如何,若選了另一條路,是否便會好一些,這些假象在往後的時日裏好似心上的一條毒蛇,時不時地咬上一口,疼得恨不得以命去換那人的一個回眸,一個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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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等。”淑妃道,“她要洗冤,總會回來的。”
聽到這一句,明蘇振作了一點,點了下頭,認真道:“等她回來,我就把她鎖起來,不許她再走了。”
這話孩子氣,淑妃笑了笑,沒再說話。
明蘇也靜了下去,殿中的帷帳随秋風緩緩地動,香爐上的煙,往上升起,到半空被風吹開。
她的思緒飄到了五年前。
那日,她從教坊回宮,鄭宓說要她別再去了,她做不到。
鄭家沒了,母後沒了,她心愛的女子淪落成了教坊中的妓子,日子昏暗得見不着光。可她只要還有一口氣,便不能放着鄭宓不管。
她走入宮門,天色尚早,深秋的皇宮,有些凄清,落葉四處飄落,被風挾裹着,吹散在宮廷禁內。
她沿着宮道往裏走,背上鄭宓為她上了藥,好像不那麽疼了,明蘇分不清是果真好了,還是只是心中安慰,覺得藥經了阿宓的手,效果都好上許多倍。
她仔細地回想今日所行之事,是否有什麽缺漏。
雖然她跟教坊主事吩咐了,要他不要趁她不在,便趁隙行惡事,她後日必去的。
可明蘇還是擔憂,她知道,京師遍地是貴胄,一個公主的空名頭,有時什麽都不是,多得是比她有勢力的人。所以她才日日都去,她的話興許不管用,但她人在那裏坐着,旁人顧忌着皇家尊嚴,總不好硬來。
可明日是皇帝聖壽,她身為公主必是無暇出宮。
明蘇的眉頭緊緊皺着,臉色蒼白,眼底都是血絲。她有多日不曾好好睡過覺了。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也想,這日子何時才是頭。可一想到鄭宓,好像也不那麽煎熬了。反正,再怎麽難,她都護住阿宓,咬牙撐住便是了。
走過一條寬闊的宮道,許多宮人見了她,都低頭避走開去,好似是見了瘟神,生怕靠近了會染上晦氣一般。
明蘇沒在意,她也顧不上這些。她快步往後宮去,将要經過禦花園時,一名眼生的宦官跑了過來,急惶惶地道:“信國殿下怎在此處?陛下召見,殿下快去見駕吧。”
她聽到陛下二字,本能地生出畏懼,極力鎮定地扯出一個笑來,問:“中貴人可知,陛下尋我何事?”
宦官道:“這小的如何知道?殿下不要磨蹭,快去吧。”
明蘇無法,只得随他去了。
此處與紫宸殿不遠。明蘇甚至覺得比平日走得近得多,沒多久就要到了,望見紫宸殿的玉階時,那宦官道:“殿下快去吧,小的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不等公主回答,轉身就跑了。
這還是第一次,傳旨的宮人半道離開的。明蘇心覺有異,但又想誰敢假傳口谕呢?于是她定了定神,繼續走。
走出幾步,她看到前方宮道上有一身着盔甲的男子,因是背影,她不知這是何人,但那身盔甲,與禁軍服制相仿。明蘇便猜想應當是禁軍中的某位将軍。
那人身材高大,走得極快,他也是往紫宸殿去的。
明蘇落後他大約三十步之遙,方才怪異的感覺又來了。陛下召見了這位将軍,為何又召見她?還是說,這位将軍是自己來見駕,與她恰好撞上了。
那将軍走上玉階。明蘇始終跟在他身後,沒有出聲。
紫宸殿殿前的玉階有九九八十一級,寓含淩駕九天之意。明蘇邁上第一階,那将軍恰好踏上最高處,身影消失了。
明蘇愈發心慌,卻又無路可退,只得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上頭,她才發現,殿前竟無一人。
明蘇抿了抿唇,走到殿外,四下裏看了一圈,依舊不見人影。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紫宸殿外必然會侍立數名宮人,等待皇帝差遣。明蘇這時已明白了,這回召見絕不簡單,她回想方才那宦官的模樣,竟想不起來他究竟長的什麽樣子,是那種丢入人群中便尋不出的長相。
這次召見極有可能是有人假傳聖谕。
此時最好的,自然是無聲無息地離開。只要她假裝沒有來過,那不論布下這陣仗之人是何用意,她都避開了。
她轉身,欲原路返回,走出一步,卻想方才那位将軍去了何處?陛下若不在,他該立于門外等候召見才是,他不在殿外,可見陛下就在紫宸殿中。
明蘇身形頓住,她心底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說不出是什麽,卻使她心驚肉跳,總覺得不該走。
明蘇抿緊雙唇,回過身,四下一看,依舊無人,她走到殿門前,推了一下,殿門推開了。
雙耳緊張得轟鳴,若是陛下就坐在殿中,那她便是擅闖紫宸殿,這是砍頭的罪名。明蘇咬住下唇,定睛一看,禦案後的寶座上并無人在座。
還未等她松口氣,有細微模糊的聲音從內殿傳出。
明蘇走了進去,将耳朵貼在了內殿的殿門上。聲音清楚了些。
“鄭家還有人活着,朕不安心。”
“只是一名女子,且已身陷教坊,翻不起什麽風浪。何況陛下若有心鏟除,只需使人吩咐教坊司便是。教坊司中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讓鄭氏消失得無聲無息。”
明蘇倒吸了一口冷氣,又慌忙捂住嘴。
“是啊。”皇帝的聲音冷得徹骨,“可朕還有個不肖女在裏頭梗着,将教坊司中諸人恐吓得什麽都不敢做。一個無錢無勢的公主,能做到這地步,倒是朕小看了她。”
将軍說了句什麽,明蘇沒有聽清,她力圖鎮定,将耳朵貼得更近,可劇烈的心跳卻擾亂了她的聽力。
明蘇急得将嘴唇都咬破了,不住地要自己冷靜,才終于聽清皇帝的話語。
“朕不容鄭家有人活在朕的天下,可她已入教坊,國朝也無賜死女眷的先例,朕不好明面上罰她。”
“臣明白了。”
皇帝十分滿意:“做得幹淨些,也要小心些。”說到此處,皇帝語氣一頓,笑着道,“鄭家人可頑強得很。”
“臣領旨,明日便是陛下聖壽,臣以鄭氏頭顱,賀陛下萬壽安康。”将軍恭敬說道。
不知怎麽方才亂跳的心倏然間靜了下來,明蘇只覺得自己像是分離出了一個魂魄,在高處看着自己的一舉一動,冷靜得可怕。
她想要輕輕地退出去,但卻忽然想到,她得知道這個奉命暗殺阿宓的人長什麽模樣。于是,她控制了力道,極輕極輕地将內殿的門,推開一條縫,望進去。
皇帝盤腿坐在榻上,将軍跪在他面前,側對着明蘇。
明蘇看清了,他嘴唇四周,留着一圈胡子,面容白得似鬼,眼角狹長,劍眉斜飛。明蘇見過他,他是殿前都指揮使,程池生。
沒忘記将殿門關好。從殿中退出來時,殿外依舊沒有人。
她飛快地走下臺階,再回頭看,便見上頭立了一人,靜靜地注視她。
是皇帝身邊的趙梁。
趙梁見她看過來,擡袖作揖,向她行了一禮。
明蘇匆匆一颔首,飛快地走了。
她記不清這一路她是怎麽走過來的,直到入了南薰殿,方找回自己的聲音,與淑妃道:“母妃,兒臣有事要與您密談。”
淑妃沒有多問一句不相幹的話,立即屏退宮人,将她帶入內室,将門合上。
明蘇将在紫宸殿所見全部說了出來。
“看來是趙梁有意示警,是他撤走了紫宸殿外的宮人。”淑妃說道,“多年前,趙梁剛入宮時,受過皇後娘娘的恩惠,一直沒有機會報答。今日恰好透露此事,讓你救下鄭家最後一人,算是了結這樁因緣。”
看到趙梁時,明蘇就猜到是他做的,只是沒想到是因他受過母後的恩惠。
“父皇為何容不下阿宓,鄭家只剩這最後一人了,鄭太傅到底是他的老師,對他有扶持教誨之恩……”她說到這裏,有些哽咽,她明白此時說這些是無用的,于是又說出她的決定,“母妃,我要将她送走。”
淑妃點了下頭,起身往妝臺處,取出諸多錢物,有銀票,有碎銀,也有許多沒烙宮中标識的首飾,裝到包袱中交與明蘇:“拿去,逃命與度日都難離銀錢,這些足以尋常百姓富足地過上好幾輩子了。”
事不宜遲。
明蘇也未多話,只道了一聲:“多謝母妃。”接過包袱,起身就要走,淑妃卻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問道:“你當真只是想送她走?讓她孤身離京去逃命,你可放心?”
明蘇一怔,她自然不放心,可她并非無牽無挂的孑然一身,若是随鄭宓走了,母妃要受牽連。
淑妃看出她所想,道:“你和她一起走,這京中已無甚可留戀,天下之大,随處可去。皇帝清洗朝堂,正是用人之際,你外祖父與舅父皆受重用,他不會朝我下手。”
她說到此處,想起一件最要緊的事,看着明蘇的眼睛,叮囑:“待安頓下來,千萬要記得給皇後娘娘立一尊牌位,不要讓她的孤魂飄零在外。”
作者有話要說: 忘記說了,鄭宓的宓,多音字,fu,or,mi,都可以,揀順口的念。
不過bi雖然很卓爾不群,但是不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為什麽會念成bi啊,讀半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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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