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話一出口, 鄭宓便後悔了。
明蘇卻不知,她的雙目驟然湛亮,立即拉住她的衣袖, 道:“事不宜遲,你速收拾行裝。”
說罷, 環視房中,卻見四下簡簡單單,皆是教坊置辦的, 并無太多鄭宓的物件。
“帶上要緊的就好。”明蘇又說道,眼眸仍舊湛亮, 但已從方才的驚喜轉為勢必要帶着鄭宓化險為夷的決心。
鄭宓便說不出反悔的話了, 此時也不好耽擱, 她馬上着手整理。
也不必怎麽整理,只打開箱籠取出一個包袱, 再收拾幾件衣衫, 加起來統共不過片刻。
教坊與青樓不同之處在于教坊更為雅致, 亦更有秩序。
教坊中女子稱作官妓,官妓分兩類, 一是自小買來,調?教入妓,二是罪官女眷充沒為奴。
前者尚好,與尋常青樓女子相差不大,後者卻管得極嚴, 尋常不能離坊, 若有王孫貴胄家中行宴來借,也必得有管事随行,不能離開管事的眼前。
鄭宓便是後者。
時間緊迫, 明蘇只在來時路上想出一個粗略的謀劃。
“陛下派人刺殺,可見不願将事張揚。如此,便有隙可趁。”
若是皇帝直接派近侍威壓教坊主事,她再如何威壓主事也無用,可見皇帝想要鄭宓的命,卻不想與自己扯上關系。
“程池生必是夜間悄悄地來。我們只需在他來前離開便是。”
明蘇說罷,又道,“不止要在他來前離開,還得在城門下鑰前出城。程池生先至教坊,發現你已逃離,再要追趕,那時城門已閉,他想出城便來不及了。我們便可争取一夜時間。”
她講,鄭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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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申時五刻下鑰,此去最近的北城門騎馬需三刻,我已打發玄過去買馬了,過會兒便在樓下彙合。眼下要做的便是離開教坊。”
聽起來并無疏漏。
程池生明日便要向皇帝複命,那麽必然是在今夜動手。她們非得出城不可,否則不論藏匿城中何處都不妥。
程池生是殿前都指揮使,能調動禁軍,一旦他發現鄭宓已逃,便可随意尋個過得去的借口在城中搜查索人,并在各處城門設下關卡。
她們要走,便只能在申時五刻,城門下鑰前出城。
出了城,便好辦了。
鄭宓掃了眼她們的行裝,少得很,明蘇只帶了一個輕便的包袱。
鄭宓想了想,将她方拿出來的衣衫也放回原處,如此一來,她便也只剩一個包袱了。
“包袱不能讓主事看到。”
明蘇竟忘了這一件了,帶着包袱一看就要疑心是否要遠行,她稍一思忖,便道:“我衣衫寬大,你将包袱打開,裏頭的物件藏到我身上來。”
女子出入教坊太過顯眼,故為便宜起見,她來教坊都是寬袍大袖,束起發絲,做男兒打扮。
方才來時,經過一處成衣鋪時,想到夜間寒冷,她們連夜趕路,須得保暖,還特令玄過去買了一襲大氅。
此時正值深秋,已從初秋的清涼化作了入骨的冷冽。外頭披一件大氅很是尋常。
有大氅遮掩,身上可放許多物件。
鄭宓聽了,打開包袱,裏頭有幾件環佩簪子,還有一些油紙、帕子包着的,看得見的都不是什麽稀奇珍貴之物。
明蘇認出一個扇墜,是她許多年前贈與鄭宓的生辰賀禮。
鄭宓察覺她的目光,狀似随意地解釋了一句:“抄家之後剩下的,看守我的守衛動了恻隐之心,許我取了一些物件留作紀念。”
明蘇心頭一熱,留念之物,阿宓留了她贈與她的扇墜,是否說明她對她并非只有毫無餘地的怨恨。
可此時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明蘇這些連同她包袱中的錢物都收入袖袋中,還有多的,也放到身上各處。
放好後,鄭宓繞着她走了一圈,并未瞧出不妥。
該準備的,都準備了,接下去便是将鄭宓帶離教坊。
這個明蘇也在路上想過了。
來教坊的王孫公子們無一不是尋歡作樂的好手。明蘇在此待得別扭,但到底也待了多日,耳濡目染了不少東西。
“過會兒令主事來,你就說你想看梅花。撫仙湖畔有一片梅樹林,那裏的早梅前兩日便已盛放,去那處不單能賞梅,還能游湖,這時辰去,且趕得及觀湖上落霞與孤鹜齊飛。”明蘇說道。
鄭宓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冷了你多日,忽然間對你有所求,且還是這般風花雪月之請,你必然會答允,也有了借口向主事發難,必要帶我去賞梅看落霞不可。”
明蘇點頭,又飛快地說了一句:“委屈你了。”
按這法子,過會兒阿宓得演得無理取鬧一些才好。
她是世家小姐,自幼養成的行止有度,何曾這般作态過。明蘇一想,便覺難受。
鄭宓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為了我抛下父母親人,放棄公主之位,豈不是更委屈。”
她說罷便去開了門,尋人喚主事來。
明蘇卻是恐慌頓生,全然沒了方才做安排時的鎮定自若。她看着鄭宓,心道,阿宓是在嘲諷她嗎?
可她并無借機邀功的意思。
明蘇忽然醒悟過來,阿宓願随她同走,并非願與她和好如初,她依舊是殺她滿門的仇人之女。
鄭宓合上門,轉過身,便看到明蘇站在那裏,茫然無措。
見她望過來,明蘇抿了抿唇,顯出緊張的模樣,過了一會兒,仿佛仔細思量過,又仿佛是鼓起勇氣了,她才開了口。
“是母妃要我來的,我對你心有愧疚,不來,終生難安。公主是我自己不想做了,與你無關,不是犧牲。”
明蘇稍稍地扯了個謊,将放不下舍不得推做了心有愧疚。
“所以,我不委屈。”她接着說道。我是心甘情願随你走的。
你在之處,公主也好,平民也罷,都好。這兩句真心話此時卻不适宜出口了。
明蘇說罷,又想阿宓大抵是不會信的,于是又笑一下,好顯得真誠些。
鄭宓被她這一笑笑得有些心酸,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的傷疼嗎?”
明蘇搖頭:“不疼……”頓了頓,又加一句,“真的……”
她都忘了背上還有傷,這時一提,她想起來了,倒有些疼了,但也不打緊。
鄭宓蹙了下眉,還欲說什麽,門外響起腳步聲,她勾起唇角來笑,對着明蘇說道:“撫仙湖,我非去不可。”
明蘇叫她這忽然而來的笑容勾得晃神,頓了片刻,方接上話來:“好,你說要去,便去。”
門恰好敲響。
鄭宓在榻上坐下,明蘇坐到了另一端,揚聲道:“進……”
門便推開了。
主事走了進來,沖着明蘇行了一禮:“殿下大安。”
明蘇一颔首,站起身,徑直吩咐:“孤要去賞梅觀暮景,入夜歸來。”
主事心道您要去便去,何必與我知會,餘光瞥見了鄭宓,方知公主話中之意,忙堆起笑道:“這不合規矩啊,罪奴是不能帶出教坊司的。”
明蘇的神情猛地沉了下來:“那便改改這規矩,撫仙湖今日孤非去不可。”
主事跪下了,哭喪着臉:“殿下,微臣實在為難。”
說罷,想起什麽,又道,“天寒地凍,殿下小心鳳體,倘若非要去,臣願侍奉殿下同行,也好伺候殿下。”
他說罷了,自以如此恰是兩全,公主再任性,也挑不出錯來。
不想坐在榻上的鄭宓站起了身,走到公主身邊,嘆息道:“是去賞梅,還是去坐牢?外出一趟,還帶獄卒?”
主事一聽便知不好。果然,公主剛和緩的容色立即冷了下來:“劉主事,你想明白了,我無權無勢,但要拿辦你這小小主事,還是有法子的。”
主事自是知曉,公主的舅父上月升任太常,教坊司恰好歸太常所管。他不敢頂撞公主,心中倒将鄭宓罵了個遍。
明蘇默算了一下時辰,不能再拖了,佯怒道:“區區一樁小事,竟敢忤逆孤,你若做不得主,便換個能做主的來!”
主事當真快哭了,他已是教坊中最大的官了,要換便該奪他的職了。
一想這些日子公主日日都來,宮中也無甚動靜,可見陛下與淑妃娘娘并不大管她。
他如此一想,便一狠心道:“今夜殿下必得将人送回來。”
明蘇心下一松,卻還記得做戲做全套,不耐煩道:“知道了,你去與門前知會一聲,過會兒孤出門可別攔着。”
教坊門口有管事看着,既是迎來送往,也是防止有人将坊中姑娘帶出。要出去,便先得主事去門上只會過。
主事口中答應,站起身,還不肯走,懇求了好幾遍入夜一定要回來,千萬別一個高興,便将人帶走了。
事将成了,竟這般順利,反倒使人不安起來。明蘇看了眼鄭宓,強耐住緊張,與主事周旋了兩句。
直到他走,明蘇方閉了下眼,再度睜眼又是一派沉穩。
鄭宓站在她身邊,沒有出聲。
房中靜得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過了一會兒,确定主事應當已去門前知會過了,明蘇道:“走……”
鄭宓準備好了。
方才這一通,過去将近二刻,此時下樓,玄過應當快到了,立即登車出城,恰趕得上城門關閉前離開。
只要出了城,便算成了一半了。
明蘇手心都是汗,一走房門,便見幾對男女或走到一處調笑,或按在窗上親熱,全然旁若無人。
明蘇蹙緊了眉,連忙撇開目光,欲做不見。鄭宓留意到了,稍稍加快了步子,趕緊走出去,便見不着這些腌臜事了。
眼下天還未黑,教坊中人不多,大廳裏一名琴女彈奏,一旁座上,坐着幾名公子閉着眼睛搖頭晃腦地聽琴音。還有人坐着飲酒談天,吟詩作畫的。
這般看來,大廳倒比樓上清淨些。
“放松些。”鄭宓低聲道。
明蘇也察覺自己過于緊繃,微微點了下頭,正要放松些,她掃過門外的目光驟然一縮,程池生已到了教坊外。
他竟然這麽早便來了。
他們只有十餘步之遙,這般必會碰上。
那一瞬間,明蘇的腦海一片空白,卻又出奇清楚,幾個念頭瞬息閃過。
鄭家抄家便是程池生帶人去的,他極有可能見過阿宓。
鄭宓發覺明蘇越發緊張了,自然疑惑,轉頭看她,便被她驟然帶進懷中,按在了一旁的柱上。
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但鄭宓本能地信任她,并未出聲。
明蘇用身子掩着她,可她比鄭宓年幼五歲,個頭也要矮一些,并不能擋得很好。
于是她伸手覆上鄭宓的腦海,将她按到肩上,自己也湊到她頸間,低聲道:“來了……”
兩個字,鄭宓便明白了,她也緊張起來。
明蘇的氣息噴灑在她的頸間,鄭宓的緊張又添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波動,她這才發覺明蘇是全然照搬了方才那些男女的模樣,可身子卻僵硬得如她身後的柱子。
倘若走近了看,必然會發現破綻的。
鄭宓屏住呼吸,将手伸入明蘇的大氅中,攬住她的腰。
明蘇倏然間睜大眼睛,更僵硬了,她顫着聲,低低地喚:“阿宓……”
她竟是什麽都不懂。
程池生越走越近了。
鄭宓着急,隐隐又覺明蘇的模樣很可愛。
稍稍朝明蘇的頸間湊了湊,雙唇輕輕地滑過明蘇修長的頸。
明蘇瞬間便抱緊了她,身子也軟了下來,呼吸停下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甚至能聽到自己一下一下劇烈的心跳。
鄭宓在她頸間又蹭了蹭,餘光瞥見那人走近了,她啞着聲道:“公子不要在這裏。”
程池生從她們身後經過,面無表情地側頭看了一眼,又望向前方,走了過去。
明蘇又緊張,又很不解身體中的異樣,整張臉都漲得通紅,也不知該怎麽答,想起方才在二樓聽到的,幹巴巴地念了一句:“小美人不要害羞。”
聽起來不像是在尋花問柳,倒像是尋道問佛。幸而她聲音低得只鄭宓聽清她說什麽了。鄭宓的眼中頓時盛滿了笑意。
過了片刻,鄭宓道:“好了……”
明蘇連忙松開手,後退了一步,驚魂甫定地望着她,又朝樓梯看了一眼,程池生已不見了人影。
他上了樓,發現人不在,必然會下樓來尋。她們得趕緊走。
明蘇扯住鄭宓的手,道:“快走……”
幾步間走出正門,門邊立着一名管事,沖着明蘇行禮,明蘇一颔首,便張望門外。
玄過還沒來!
可她們等不得了。程池生在二樓不會耽擱多久。
恰有一公子大步走入教坊,他的車還停在路邊,車夫正欲将車趕到後院去。明蘇又朝遠處一望,依舊沒有玄過。
耽擱不得了。
明蘇與鄭宓走過去,低聲沖那車夫說了幾句,車夫自不肯将主家的馬車借與她們,明蘇沒多言,自袖中摸出一張銀票,那車夫眼睛一亮,又見二人衣衫華貴,且是自教坊中出來,想來身份顯赫,忙接下銀票,将缰繩交給了明蘇。
二人立即一人坐定,一人駕車,調轉馬頭便走。
門口那管事見了這過程,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卻又說不出什麽不對,心道興許是貴人起性在玩鬧?
馬車絕塵而去,很快便望不見了。
馬車跑得飛快,還得留意不要撞上行人。明蘇聚精會神地拉緊缰繩,望向前方,耳邊鄭宓為她指路。
她們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出了城便好了。
出了城能去之處便多了。
日頭西斜,涼意愈盛,越靠近城門,出城的百姓便越多,漸漸擁堵起來,馬車快行不得了。
明蘇幹脆下車,牽着馬走。她被人群裹挾,順着人流往外。
鄭宓坐在車中。
城門兩側肅立着甲胄加身的士卒,穿過城門之時,一名校尉高聲道:“時辰到,關城門!”
明蘇回頭,穿過衆多百姓,看到一匹快馬自遠處沖來。
她加快了步子,守門的士卒開始以長矛趕開還未來得及出城的百姓,兩側城門漸漸閉合。
“暫停關門!”一聲中氣十足的男聲自遠處高聲喊道。
可他卻遲了一步,城門轟然合上。
城門一旦合上,除了皇帝手谕,無人能開。
明蘇沒有停,也沒再回頭,随着人群走,大風吹來,身上涼飕飕的,她才發覺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們成功逃出來了。
明蘇看着前方蒼涼寬闊的官道,太陽下墜,只餘雲霞遍天。官道上有馬跑過,在餘晖中,揚起塵土漫天。
明蘇卻牽着馬只知一味地往前走。
身邊的人群漸漸地少了,不知不覺便只剩了她一人一馬一車,前方是望不到頭的官道荒野,與遠方模糊的群山,天邊落單的大雁鳴叫,明蘇攥緊了缰繩,依舊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殿下……”身後傳來一聲。
明蘇怔怔地止步,回頭,看到鄭宓掀開了車門,她又擡了擡眼,遠處的長安城在斜照秋晖中恢宏壯觀,城頭上一個個挺身站立的将士,随風獵獵的旗纛,還有城中那座皇宮,是她生長之地。
明蘇自然是想與鄭宓走的,可到這時,不知為何,一股離別悲切湧了上來。
她到底才十四歲,一朝離開生長之地,奔赴異土他鄉,難免不舍害怕。
“阿宓,我們去何方?”明蘇問道。
鄭宓看着她,過了一會兒,她從車上下來。
明蘇緊張,唯恐她瞧出她方才的片刻傷懷,誤會她不想同她一起走,忙道:“我只籌劃到你我出城,後頭的事卻還沒來得及想。”
鄭宓走到她身邊,也望向了那座城池,許久,她慢慢道:“殿下若是不舍……”
明蘇打斷了她:“別再稱我殿下了。”
鄭宓便說不下去了,明蘇對着她笑了一下,她心裏其實很亂,想要抱她一下,卻又不敢,于是她便低下了頭,道:“你喚我明蘇吧。”
阿宓從未喚過她明蘇,她其實很想聽阿宓這樣喚她,今後她不是公主了,殿下的稱呼自也不能再用。那麽,便該喚她一聲明蘇了吧。
鄭宓分不清心中情緒是何,自然不是恨了,她能放下一切随她走,她已無法再恨她,卻也不是安心與她重歸舊好。
她只覺不妥當,隐隐有些懊悔,何必讓她與她一同逃竄奔波。
她是公主,數年之後,如今的事都淡了,便能依舊過她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何況她三歲啓蒙,十一年寒暑,苦讀不辍,學得滿腹經綸。
難道這些努力便統統白費了嗎?
她如今不悔,将來呢?
将來,明蘇若是生出悔意,她又拿什麽賠她。
袖子被扯了一下,明蘇道:“天将黑了,先走。”
鄭宓點頭。明蘇便轉身掀開車簾,讓她登車。鄭宓看得出來,她已盡力在克制了,卻還是在眼底洩露了她的沮喪。
鄭宓欲喚她名字,安慰她,卻始終開不了口。
馬車繼續前行。
她們稍作商量,決定離開官道,擇人煙稀少的小路走。
自官道衍生出的小路有無數,暫別管要去何處,随意選一條,很好藏匿行蹤。
明蘇一路不停,直到天黑,她降下速度,小心看路,卻依舊未停下。
行出一個時辰,也不知到了何地,明蘇忽想起她們還未用過晚膳,她倒不餓,但阿宓必是餓了。
明蘇便有些急了,一面看路,一面留意道旁有無人家,可又前行了一個時辰,依舊無人家。
看來是尋了一條很荒僻的道路了。
鄭宓掀開車簾出來,坐到她身邊。
“外邊冷,你快進去。”明蘇說道,她一早便将自己的大氅脫下,給了鄭宓,鄭宓推拒不過,只得依她。
此時已過戌時,林間生寒意,鄭宓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明蘇急道。
“聽話……”鄭宓只有一句話。
明蘇便不敢說了,可面上仍舊是急。
上了路才知,她們的準備有多不足,除了銀錢,幾乎再無一物。
天黑,僅月光照路,秋日的月總好似萦繞了一層霜,朦朦胧胧,不及夏日清亮幹淨。
那些許月輝連看路都勉強,更不必說看清另一人的神色。
不過哪怕鄭宓知明蘇着急想将大氅與她,也不會許的。
“三更将至,我們尋一處落腳。”鄭宓說道。
太冷,再趕路下去,必會受風寒。受了風寒便更棘手了。
明蘇答應。
她們走了一路,都未見屋舍,原想許是要在馬車裏度一夜了。可馬車不禦寒,且狹小,兩個人,恐有些窄。
又往前行了一刻,依舊未見屋舍,連間草廬都不曾見。鄭宓心道,興許當真要留在馬車裏了,這可不好辦。
正當這時,前頭黑乎乎地顯出一屋舍的輪廓。
這下可好了。
明蘇将車趕近,下了車,擡頭細細辨認,才知是一小廟。她們走入,裏頭黑漆漆的,沒有光。
“尋一尋香案。”鄭宓說道。
二人一同摸黑朝前走,直至被一桌子狀的物件攔住,便在上頭摸索起來。尋了許久,入手不少奇形怪狀的物件。
黑暗中摸到不只是何物的物件,總是使人畏懼。
明蘇已有些害怕了,可她不敢将懼意顯露,她知阿宓必是也怕的。
尋了許久,鄭宓忽然停下,她的面前一亮,明蘇的眼睛也跟着一亮,是火折子。
微弱光照亮香案,卻是些硬邦邦的饅頭。這饅頭不知放了多久,硬得如石頭一般,且還發黴了。鄭宓是想尋一蠟燭,可尋了半日,卻沒有。
“我們只睡一覺,明日早起趕路,不需蠟燭的。”明蘇說道。
鄭宓順着火折子的光,四下一看,見角落有片空地,還算幹淨,便領着明蘇過去,又将大氅鋪在地上,道:“你先睡。”
明蘇怎麽肯先睡,忙問:“你呢?”
“我去尋些柴禾。”鄭宓說道。
明蘇立即道:“我與你同去。”
“你待在此處歇息,或坐或躺皆可,不要動。”鄭宓将她按在大氅上坐下。
明蘇還欲再言,鄭宓将手搭在她肩上,只說了一個字:“乖……”
她聲音不怎麽溫柔,甚至稱不上溫和,而是極為冷淡,好似不耐煩的敷衍一般。
明蘇便不敢再言了,只看着她拿着火折子,走出小廟。
黑暗中時間過得仿佛格外慢。明蘇也不知等了多久,鄭宓始終未回來。
她漸漸擔心起來,阿宓會不會不想與她同行,自己離開了。
這念頭一出,明蘇立即反駁,不會,行裝都在我身上,何況阿宓不會禦車。
她将自己說服了,應當只是柴禾南尋,阿宓方去得久了些。
明蘇安了心,然而下一瞬,她的心卻似置于冰天雪地一般,一片冰冷。
何時起,她對阿宓竟然已無信任,她确信她不會走,竟只是因那些冷冰冰的外物,而非阿宓絕不會丢下她離開。
明蘇好生悲哀,可她這回卻尋不出話來安慰自己了。
阿宓不想與她同行,她不願與她說話,她也不願喚她明蘇。是她強要跟着的。她想必還是恨她。
明蘇懷疑于阿宓而言,興許她确實是多餘的,她一人也可以逃得遠遠的。
啪嗒一聲踏折枯枝的聲音,明蘇立即擡頭,便見廟門處有一人影,正彎下身撿起掉落的枯枝。
是鄭宓回來了。
明蘇想要站起幫忙,腦海中卻突然浮出一個念頭,她是多餘的,阿宓并不需要她。
幸好是深秋,枯枝雜草不少,鄭宓揀格外幹燥的拾了回來。她将柴禾堆在明蘇身前一步遠處。
明蘇回過神,還是起身幫她。
二人都不是什麽懂得如何生火之人,忙碌許久,才生起一堆熊熊燃燒的火。廟中總算不再黑暗,暖意也漸漸傳來。
鄭宓關了廟門,又将火堆附近的易燃之物都拿開。
而後對明蘇道:“你的傷,該上藥了。”
明蘇沒想到她還記得要給她上藥,心中很高興,正要起身,随即又想起一事,窘迫道:“我忘了帶藥了。”
“我帶着。”鄭宓說道。白日為她上藥時,她将藥瓶落下了,鄭宓替她收了起來,出來時也沒忘記帶上。
明蘇頓覺歡喜,連背上的傷都不覺得疼了。
鄭宓拍拍鋪在地上的大氅。
明蘇乖乖解開衣衫,如白日那般,趴在大氅上,撩起裏衣,露出脊背。
裏衣上星星點點的都是血,揭開來,比白日上藥時裂得更厲害。
可她在坊中籌劃如何出逃也好,颠簸禦車也罷,都未提過一個疼字。
這藥融入血水便是劇痛。灑下來時,還是讓明蘇疼得倒抽冷氣。
鄭宓咬了住下唇,眼中滿是淚水。她趁着明蘇看不到擦去了,口中鎮定道:“明日若遇城鎮,便買幾身衣衫。”
明蘇疼得嘶嘶抽氣,聞言,仍是定住心神,回答她:“好。還有許多要置辦的物件,蠟燭、火折子、幹糧、水……”
她想到什麽便說什麽,說完,确實有許多物件需置辦。
有話語轉移注意,痛意好像也減弱了一些。
很快便上好了藥,明蘇緩了一會兒,将外袍又穿上。
夜已深,明日還要趕路,該睡了。
然而能禦寒的大氅卻只一身。明蘇自然是要讓給鄭宓的。
鄭宓依舊未多言,她先躺下了,又令明蘇躺到她身邊,明蘇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了距離,鄭宓便往後靠了靠,貼在了她身上,而後将大氅蓋在她們二人的身上。
如此,二人皆可不受風寒。
明蘇不是沒想過可以這般共用,她只是沒想到鄭宓願意與她共用。
鄭宓背對着她,身子貼在她懷裏,沒多久,便能感覺到她的身上暖意隔着衣衫傳出。明蘇不敢動,恐擾了她安睡。
累了一日,竟無絲毫睡意,她睜着眼睛,聽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心不知不覺地浮動。
白日裏,教坊中,為躲避程池生,阿宓也是這般在她懷中。
明蘇的臉燙得像火在燒,她其實不太懂應當怎麽做,可一想起鄭宓唇貼在她的頸上,她便渾身上下都不安寧,很想緊緊地抱住此時貼在她懷中的鄭宓。
她不知抱着鄭宓,接下去要做什麽,只直覺若抱住阿宓一定會很舒服。
偏偏她不敢,她隐隐間明白,阿宓倘若不願,她擅自抱她,便是冒犯。
于是一整夜,她便一動不動,腦海中又克制不住地回想阿宓的唇在她頸上滑過,柔軟,溫熱,便似蠱惑。
如此一來,煎熬地厲害。天将亮時,明蘇心下暗嘆,阿宓好厲害的。
她沒有睡。鄭宓也沒有睡。
火光晃動,黑影在牆上随之搖動。廟外秋風呼嘯,幸好窗子未損,雖被吹得啪啪作響,卻将風牢牢阻攔在外。
鄭宓也在想白日裏的事。她想到明蘇紅彤彤的臉龐,還有眼底的驚吓和震驚。
這小傻子竟然什麽不懂,如一張白紙一般幹淨懵懂。她禁不住笑,可很快笑意便收斂了。
這般饑寒交迫,風餐露宿的日子将來不會少,但明蘇其實不必跟她受這個苦。她本可錦衣玉食,富貴無虞地過一生。
她自小勤學,為的便是做旁人做的不到事,不該随她隐遁,庸庸碌碌,虛度光陰。
這念頭攪得鄭宓整夜未曾入眠。
第二日天一亮,二人便都起了。
很快便又上路。路上鄭宓大多時候都與坐在一起,明蘇不大講話,只是途中她突然想起什麽,與鄭宓道:“你看,我車是不是駕得很好?”
鄭宓不知她為何有此問,便道:“很好……”
說完,方領悟明蘇的用意。她需有人駕車,而她駕車駕得好,如此,她自然便用得上她。鄭宓半晌無言,心疼得無以複加。
明蘇卻自以隐蔽,鄭宓并未發覺她的用意,聽了這句很好,高興了好半天。
她們是日出之時出發,直至日落,方見一城,趕着城門關閉前入了城。
路上尋了百姓一打聽,方知此地是冠城,位于京師西北四百多裏處。
不想她們這般趕路,竟只趕出四百多裏。二人皆在心中想道明日得早些動身。
城中還有許多鋪肆未關。明蘇領着鄭宓尋了一處小巷中的一間不起眼的小飯館,用了一頓晚膳。
她們一日多不曾進食,早餓得狠了,鄭宓不免擔憂她的腸胃,幾度提醒她用得慢些。
明蘇并不嫌棄菜肴不夠美味,樣式不夠好看,飽食了一頓,面上便有了滿足的笑意,想了想曾在宮中聽宮人們閑話的,在民間的鋪肆中當如何行事。
用過膳,便該交銀兩了。
鄭宓便看着她站起身,朝店家走去。她忙跟上了,只聽明蘇對着店家拱拱手,便如沖着許多王公大臣拱手那般,道:“晚膳可口,多謝店家款待。”
店家想是不曾見過這般文绉绉,且又如此有禮的,愣了一下,方也拱了拱手回禮,道:“客官滿意便好。”
“滿意……”明蘇點頭,然後頓了頓,她有些生疏地自袖袋中挑揀了許久,正當鄭宓擔憂她會如給那車夫一般,取出銀票時,便見明蘇取出一枚極小極小,想是她所有銀兩之中最小的那一枚碎銀遞給店家,道,“給你……”
店家又是一愣,笑着指了指她,道:“客官這是要結賬?”
明蘇便輕輕地重複了一遍:“結賬?”她記下了,在飯館裏用完膳,與店家銀錢,叫做結賬。
店家收下銀兩而後取出串成一貫的銅錢并一堆散的的銅錢,交與明蘇,道:“這頓飯統共五十文,收了客官二兩銀,找您一千九百五十文。您數數。”
明蘇聽了,倒沒去數,而是轉頭看了眼她們方才用膳的桌子。
鄭宓一看,便知她是在估算每道菜肴價值幾何,下回便有數了。
她們出了飯館,明蘇與她道:“一兩足色紋銀兌一貫,一貫銅錢便是一千文,這個我從前便知。但我卻不知原來一貫銅錢如此經花。”
鄭宓想了一下,問道:“你去結賬前是否便估算過,這頓飯價值幾何,方取了最小的二兩紋銀。”
明蘇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搖搖頭:“不是,我只是擔心拿出的紋銀價值超過飯錢太多,那店家發現我不知市價,會訛我。但若不夠,再補便是,最多也就讓他笑話一頓罷了。”
鄭宓怎麽也沒想到是這原因,想笑,又有些心酸。
明蘇不覺得天家貴胄,到這麽一條小巷子中用膳有何不妥,也不覺這般算計用度有何丢人。
反倒努力地學習民間度日要知的知識,态度之端正,便如她當年第一回坐到書桌前聽先生授課。
飽腹之後,明蘇又領着鄭宓去尋成衣鋪買了幾身衣衫,花去一貫銅錢,而後她們又去了一家客棧,歇了一夜。
一切都是明蘇操持的,她适應很快,一邊嘗試,一邊學,不多時就将該知曉的都知曉了。
諸事都不必鄭宓操心,她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連日下來,雖勞累,但她身上的傷竟愈合頗快。
鄭宓不由想道,會不會于明蘇而言,宮中的錦衣華服,不及如今的風餐露宿、居無定所。
那夜,她們還是錯過了宿頭,依舊借宿在外。這回是在一處破舊的草廬中,她們不必分一身大氅了,而是有了厚厚的棉被。
明蘇忽然道:“阿宓,我不止會駕車了,我還會問路,買幹糧,再過些日子,我還能學會更多。我是不是很能幹?”
鄭宓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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