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外頭雪還在降, 白茫茫的,好似今歲第一場雪便要紛紛揚揚地下個痛快。

趙梁跟在宮人身後,弓着身子, 恭敬得便好似這宮中最位卑的小宦官一般, 腰都不敢直起。他的漆紗籠冠上積了些雪, 入殿不久,便化了。

殿門、窗戶,緊緊閉起, 瞧不見外頭,鄭宓見他這情況, 不由分神, 想今日這雪下得該有多大, 殿外怕是冷得很。

方才明蘇來時,發上也積了些雪, 但鄭宓覺不出什麽寒意, 甚至好似見了天地蒼茫的雪地裏, 一樹開得如火如荼的紅梅一般。

非但不覺蕭瑟森冷, 反倒圍着篝火般,暖融融的。

趙梁入了殿,一見鄭宓,便忙下跪,重重地磕頭:“小的拜見太後娘娘,娘娘千歲。”

鄭宓并未叫起, 而是高坐在座上,淡淡地打量着他。

趙梁早已不是從前禦前的大宦官了,自去了上華宮, 他瞧盡了人間冷暖,今日一早,太後突然召見,他不敢耽擱,忙就來了,卻不是為讨好,而是唯恐遲到一瞬,便會得罪了太後,往後的日子更難過。

他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擡,額上漸漸滲出了一層冷汗,太後遲遲不出聲。

他越發驚恐,若非他多年侍奉太上皇,在駕前經得多,眼下怕是早已吓得攤到在地了。

過了不知多久,太後終于開了口:“多日不見,趙中官近來可好?”

趙梁穩住了聲音,面朝着地,回道:“多謝太後娘娘垂念,小的感沐天家恩德,無一處不好。”

太後笑了一聲,趙梁的心便是狠狠的一抽。他禁不住緩緩擡起頭,卻看到太後冰冷的眼睛,他的心狠狠一跳,忙跪伏在地,不敢言語。

“中官說笑,宮中多的是跟紅頂白之事,中官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她徑直便說了出來,趙梁吞了吞唾液,只覺越發的不安,太後這回沒再耗着,接着說了下去:“不過聽聞,中官年幼入宮時,便受過掌事不少欺辱,想來也适應得過來?”

話到此處,趙梁若再不知太後在說什麽,這些年在宮中,便白白虛度了。

他怔怔地擡起頭,看到太後淡淡的容色。趙梁嘴唇幹澀,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全賴明德皇後一念之慈,小的方有今日。”

鄭家冤案洗清後,鄭家衆人所受之辱自也一一清洗,太傅重正清名,複官追贈齊國公,谥號忠肅,畫像靈位供奉于淩雲臺,親率百官往祭。

先皇後也得重享尊位,谥號明德,供畫像靈位于宗廟。

“中官記得。”太後點了下頭,她說這句,既非反問,也非嘲諷,而是篤定。

可她的話語卻無一絲緩和,反倒越發的嚴厲,“既是記得,為何卻又首鼠兩端,左右遲疑。”

皇位更替,最怕的便是清算。趙梁是上皇身邊的近侍,再沒有人比他更知上皇與陛下間的龃龉,說是生死之仇,毫不誇張。

陛下即位之後,為免天下之議,暫且不好朝上皇下手,可要清算他這小小的宦官,不過是舉手之勞。

趙梁連月來,日夜驚懼,唯恐哪一日便大禍臨頭,直至今日,太後娘娘來召。

“小的有罪,小的有罪!”趙梁到底是在太上皇身邊經過事的,他驚惶交加的連連叩首,卻也猜到。

若非有用,太後斷不會将他召來說這一通,他叩首的動作微微一喚,口中的請罪,也變成了:“小的願為太後娘娘效勞,以贖己罪。”

“與中官說話,就是爽快。”鄭宓說道。

趙梁便知他猜對了,也不敢擡頭,徑直道:“請太後吩咐。”

鄭宓看着白玉瓶中的白梅,不知怎麽竟走了神,想不當以白玉瓶盛放梅花的,都是白的,太素了些。

趙梁戰戰兢兢地候着,鄭宓終于開了口:“近日議論了不少鄭家那樁冤案,你便說說吧。”

趙梁自是猜不到她為何問起此事來了,卻也不敢隐瞞,将要緊的,不要緊的,統統都說了來。

他很是聰明,到了此時,也看出太後是要自他處查探些事。

太後與陛下是勝者,整座宮禁,整個天下都在她們手中,她要查什麽不好查,何必偷偷将他召至跟前與他周旋。

此事必是不能大張旗鼓地查的,太後不能大張旗鼓做的事,多半是心存了忌憚,能使她忌憚的,恐怕只剩陛下了。

于是他言語間便有了側重,雖也提及那幾年間後宮諸妃、皇子、上皇之事,但卻側重在陛下身上講述。

鄭宓聽得極為細致,鄭家覆滅前之事,她自是全部知曉,鄭府覆滅後,至她與明蘇一同離京之事,她亦知曉,那時明蘇并無隐瞞之事。

故而她猜想,此事當發生在她與明蘇自容城客舍之中分離後。

她聽着趙梁一樁一樁地說了下來,越聽卻越是蹙眉,道:“看來趙中官是以為敷衍搪塞一通便算過去了。”

“小的不敢。”趙梁忙又磕頭,幾回下來,磕得額頭都破了。

他猜想太後是忌憚陛下,不敢大張旗鼓地查,他又何嘗不畏懼。

于是他雖側重了陛下,可所提之事,多半是看似要緊。

其實不難查到之事,不料太後,竟是這般輕易便聽出來了。

被戳穿了一次,趙梁豈敢再存僥幸,他想了會兒,想到太上皇與陛下間最隐秘的那件事。

“陛下那年自江南回宮,立即便面見了上皇,彼時上皇屏退了宮人,小的退出了大殿,守在殿外。

太上皇與陛下交談一陣,他們便出了殿門,上皇并未令小的跟着,只與陛下二人,一同離去。

直至天暮,太上皇方回來,陛下則已去了貞觀殿,并未與他同行。

小的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知太上皇歸來後,心緒極佳,連見了來尋陛下的淑太妃娘娘,也未如前幾日那般厭煩,而是笑着告訴她,陛下已回了貞觀殿。”

太上皇身邊,連趙梁都不知道的事,怕是一只手便數得過來,此事極為可疑,鄭宓想了想,又問:“而後如何?陛下擅自離京,回來可受了罰?”

“不曾受罰,不止不曾受罰,還甚受上皇重用。”趙梁禀道。

犯了大錯,不止不受罰,還受重用。鄭宓隐隐預感,必是與此事有關。她接着問:“還有何可疑?”

趙梁暗自斟酌着話語,面上卻不敢有一絲耽擱,極力顯出他是知道什麽,便說了什麽,并無分毫隐瞞的模樣,禀道:“還有一事便是,鄭家有一位小姐,是與陛下青梅竹馬的情分,陛下下江南時,是與這位小姐同行的,陛下下了密旨,鄭家之人,一個不許活,故而派人将鄭家小姐刺殺于江南。

此事,臣聽程池生親口禀報,可之後數年,陛下卻锲而不舍地派人找尋鄭家小姐的下落,太上皇知此事,卻從未阻撓,有兩回,還當面垂詢,問陛下,尋到人不曾。”

鄭宓的心驀地沉了下去,她聽出來,太上皇哄騙明蘇她猶活在世上,且以放她一命為恩賞,要明蘇替他賣命,平衡朝堂。

太上皇做了無數叫人惡心的事,可聽到此處,鄭宓仍是恨不得立即手刃了他。

她忍耐了怒色,細加思索,明蘇并未一味聽信他人之人,太上皇是如何使她篤定她必然還活着的。

最關鍵的,還是他們二人不帶宮人,獨自去了何處。

趙梁還在往下說,這回鄭宓并未打斷,靜靜聽着。

又說了許久,再無可疑之處,她方命趙梁停下,讓他回去了。

眼下還不過近午。

鄭宓看着那瓶白梅,看了許久,腦海中想着趙梁方才說的話。

她忽然站了起來,緩緩地走過去,端起白玉瓶,去換了一樽霁藍釉白龍紋梅瓶來,霁藍釉色豔。

而白梅清雅,一秾秀,一素淡,二者相和,極為賞心悅目。

鄭宓将這樽白梅,放回了原處,這是明蘇親自選的地方,放在此處,她一擡眼,便能看到。

鄭宓知曉,明蘇是寄望她時時能見白梅,時時能想起,将白梅冒雪送來的她。

“娘娘……”雲桑上前請示道,“午時了,可要命人傳膳?”

鄭宓站了起來:“不必傳膳,擺駕上華宮。”

幾乎是鄭宓前腳走,明蘇後腳便來了。她今日像是來這慈明宮來上了瘾,不過幾個時辰,這已是她第二回來了。

鄭宓早吩咐過宮人,陛下若來,好生服侍,她要去何處,要做什麽,都由着她。

故而月餘下來,明蘇在慈明殿,已如在她的寝殿中一般自在了。

她一入殿,便看到她贈與阿宓的白梅,仍在那處,卻換了樽更好看的花瓶,便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見鄭宓不在,便想那便夜裏再來。

走出了大殿,卻遇上了上皇第九子。

上皇第九子明申,今不過四歲,尚未進學。因他的母妃順妃侍奉太後極為恭敬,太後便将母子二人留在了宮中,并未送去上華宮陪伴上皇。

順妃便常命明申來拜見太後。

明蘇卻是有些日子不曾見他了,待他向她行過禮,方問:“九皇弟,可是來見娘娘的?”

明申四歲,才剛把話說通順,把路走平穩,知曉的道理不多,可正因不染俗世,他那小小的臉蛋格外純真,讨人喜歡。

“回陛下的話,明申是來拜見母後的。”他望着明蘇回道。

自登基來,已極少有人敢看着她的眼睛說話了。明蘇來了些逗弄孩子的興致,道:“可娘娘當下不在殿中,不如九皇弟與朕說說話吧。”

明申不大願意,他本能地有些畏懼皇帝,可順妃叮囑過他許多遍,要他千萬不能違逆陛下與太後的意思。他只好小聲道:“臣弟領命。”

明蘇只覺逗這老實孩子很有趣,可他當真乖乖不走了,她倒不知與他說什麽。

想了想,看到他身後內侍手提捧的一本書,便問:“明申已開始進學了?”

“還未進學,只是聽母後為臣弟念書。”明申眼睛一亮,語氣也活潑了不少。

明蘇想,阿宓還未為我念過書。她心裏隐隐有些不悅,但她是個穩重的大人,自知不可與孩子置氣,便笑笑道:“哦,是念書啊。你每日都來?”

“是,臣弟每日都來。”

還好,她也是每日都能見到阿宓的,不算輸。明蘇不知不覺,暗自攀比起來,又問:“娘娘喜靜,你總來,擾了娘娘清靜,如何是好?”

明申聞言,立即挺直了小胸脯,驕傲道:“臣弟不會攪擾母後,母後可喜歡臣弟了,每日都會叮囑臣弟明日再來,還會親手做許多好吃的糕點賜下,有時還會送臣弟回去。臣弟也喜歡母後。”

明蘇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她每日離開時,阿宓從不叮囑她明日再來的,還有原來這宮中并不是只有她才能品嘗到阿宓親手所制的糕點。

她已有些惱了,可明申一備受太後與順妃寵愛的孩子,哪裏懂得看臉色,反過來問了一句:“為何陛下稱母後為娘娘,娘娘聽起來很生疏,這宮中有許多娘娘。母後便親切極了,世間只有一位母後。”

他說完還點了點頭。

明蘇擰眉看着他,看得明申隐隐察覺不對,看得明申笑意消失,看得明申眼中染上懼意,看得明申癟起小嘴,就要哭了,方嚴酷道:“朕看你對宮中的規矩很不熟悉,朕明日便派女官來教導,你好生學着。”

說罷,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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