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這一日的晚膳, 終究沒能用成。
明蘇趕到時,上華宮,一切大定。
太上皇躺在床上, 已斷了氣。太醫跪在一旁, 見皇帝進來, 先行了禮,而後禀道:“上皇駕崩了。”
殿中,太後在, 太妃也在。
明蘇向她二人行了禮,這才将殿中的宮人們環視了一圈, 而後, 将目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太上皇身上。
她緩緩地走上前去, 太上皇緊閉着雙眼,無聲無息。
明蘇看了他一會兒, 忽然覺得, 這般閉着眼, 不會說話,不會傷害別人的太上皇, 倒有些她年幼時那位慈愛的父皇的影子了。
明蘇看了好一會兒,鄭宓走到她邊上,見她面上不似悲也不似喜,心下嘆了口氣,道:“上皇猝然駕崩,陛下當主持大局。”
明蘇收回目光, 點了點頭,又望向那太醫,問道:“太上皇聖體素來康健,怎會突然駕崩?”
再是愚鈍的人,都瞧得出太上皇之死,必有內情。
明蘇聽聞太上皇死訊,便有了猜測。昨日阿宓知曉了李槐之事,今日太上皇便崩了。
哪有如此湊巧的事。
可她只能露出驚愕的神色,假做什麽都不知,做好面上的事,一面遣人将此事告知太後與太妃,一面趕來上華宮。
而上華宮裏,太後與太妃早已在了,太醫也在了。
殿中的宮人皆肅然而立,氣氛低沉,卻沒什麽驚慌與悲傷之意。明蘇便知,此處之事,皆已安排好了。
“太上皇是心悸而亡。”那太醫回道。
明蘇再問:“怎會心悸?”
回話的便不是太醫了,而是邊上的一名內侍,那內侍趨步上前,回道:“太上皇陛下晨起時,摔了一跤,自階上跌下,受了驚吓,以致心悸。”
明蘇點了點頭,沒在問了。
她召了身邊的一名近侍上前,将後事一條條指派下去。
先是鳴喪鐘,宮人皆着喪服,傳訊文武百官,昭告天下,還要命人速去準備棺椁。
一應事務,多且雜,規矩、禮儀處處皆有章程,明蘇只将最緊要的安排下去,餘者自有禮部聞訊後,遣專人來辦。
不過一個時辰,上華宮便換了幅模樣,裝點之物皆被收起,宮婢鬓間簪白花,宦官則腰間系了長條的白布。
大臣們陸陸續續地趕來,候在大殿外。他們人人皆心存懷疑,亦是人人皆不敢發問,連低聲交頭接耳都沒有,靜立在殿前。
前日太上皇串聯外臣為陛下察覺,陛下清洗宮廷,追究與太上皇往來的大臣,雷霆手段,令人膽寒。今日太上皇便駕崩了。
大臣們心中,怎會無猜疑。
然而此事,幹系甚大,一旦宣之于口,必然掀起腥風血雨,他們誰也不敢出聲。
明蘇自殿內出來,她站在階上朝下看了一會兒,命人宣讀诏書,封禮部尚書為山陵使,掌太上皇喪葬之事。
喪葬之事,歷來頗多講究,帝王喪儀,更是輕忽不得,禮部尚書領旨之後,立即帶着幾名下官去辦了。
明蘇在殿前站了一會兒,她面上沒什麽哀戚,自然也不會有什麽笑意,她只是站在那裏,擡頭望了望天,便緩緩地走去了偏殿。
大臣們見此,更是惶惶。
直至子時,明蘇方從上華宮出來,她未乘自己的車,而是入了太後車駕。
這大半日,都未進食,二人卻都不覺饑。明蘇看上去有些累,鄭宓欲讓她靠到她身上歇一會兒,明蘇卻道:“你也累。”
鄭宓便不堅持了,只是将她手拉過來,握到自己的手心。
宮車駛過長長的宮道,車輪在深夜中滾過沉悶的聲響。
明蘇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平淡得很,悲痛自然是沒有的,高興也說不上,只是一直以來壓在心中的那塊巨石像是倏然間被搬走了,感覺開闊了許多。
又好像是一片沉沉密布的陰雲,驟然間散了開去。
衆多往事,總算有了個了結。
臉上被輕輕地點了一下。明蘇轉頭,便見鄭宓正看着她,見她望過來,她彎了彎唇角,摸了摸她的臉頰。
明蘇笑了笑,沒說什麽,只是長長地籲了口氣,而後,覺得身軀都松散多了。
她轉頭,掀開窗簾,車輪滾過石板路的聲音,慢悠悠的,在兩側高高的宮牆間回響,有一輪明月懸挂在天上,皎潔而明亮,照耀着九州大地。
“阿宓……”明蘇喚道。
鄭宓應聲道:“怎麽了?”她說着探過身去,欲瞧瞧明蘇看見了什麽,明蘇卻放下了簾子,回過頭來道:“你可記得,那年,我們在江南,也是這樣一個冬日,天寒地凍,我們錯過了宿頭,只好在馬車上對付一宿。”
那年逃亡,錯過宿頭的時候很多,可明蘇一說,鄭宓便知她說的,是哪一回。
“自然是記得的。那夜格外冷,分明沒什麽風,可寒意侵骨,蓋了棉被都不頂事。”
說起來也怪,那些時日,她們風餐露宿,一地一地地輾轉,所經之事,瑣碎極了。可如此瑣碎之事,鄭宓卻記得清清楚楚。
“到了下半夜,實在是睡不住了,你起身去拾了柴火,點了篝火取暖。”
鄭宓說着,不由笑了笑,“可惜卻沒什麽用,冷依舊是冷,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明。”
那一整夜下來,除了冷,便只剩天邊的一輪明月了。
也不知是什麽緣由,明明是冬夜,明明那樣冷,那夜的月華卻格外皎潔,明月是銀白色的,高高地懸,顯得極遠,可那月光,卻似能直直地照入人的心中。
鄭宓回憶着,突然想到,明蘇方才掀開窗簾可是看到月亮了,正欲問,宮車停了下來。
“陛下,娘娘,到了。”雲桑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明蘇握住她的手,傾身吻了吻她的眼角,而後起身,先下了車。
宮車停在了正華門外。
入正華門,再走一射之地,便是太後所居慈明殿。
明蘇尚無困意,便送鄭宓回去。她令宮人們都散去,自提着一盞風燈,沿着一條林間的小道,與鄭宓一同,緩緩地走。
鄭宓仰頭,果然看到一輪明月,像極了數年前江南寒夜所見。
“阿宓……”明蘇牽住了鄭宓的手,她看着她,就着風燈昏黃的光,面容格外柔和:“我很想念那段時日。”
鄭宓的神色也柔和下來,她搖了搖頭,低聲道:“那般苦的日子,我待你還不好,何必想念呢?”
那數月,沒有一日是安心的,沒有一夜是好好睡着的,她們都懸着心事,還要躲避程池生的追捕,過得實在不易。
“你待我很好。”明蘇道。
好不好不是挂在口上,那時,阿宓因鄭氏滿門之死,難以對她容色和緩,言辭溫柔。
但也僅此而已,她會将所剩不多的糧食讓給她,會在夜裏睡覺時抱着她,會惦記她的傷勢到處尋醫問藥,她的好是實實在在的。
明蘇越發懷念起來,她重複了遍一遍:“你待我很好。”
鄭宓笑着,面上有些無奈,她想,不論她如何待明蘇,只怕明蘇都不會說她半點不好。
慈明殿就在眼前,明蘇停了步,她看着鄭宓:“更要緊的是,那時只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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