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歸來

光。

純白的,耀眼的光。

那是他所追求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點亮了前進的方向。

莫名變得輕飄飄仿佛沒有重量的身體,模模糊糊已經快要消散的意識,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裏,唯有一道堅定的信念,在大片黑暗中,指引着他執着地向那道光前行。

終于,跨越過重重的黑暗,他沖破一層幕布般,進入了光照的範圍。

這裏又是什麽地方呢?

腳下堅實的土地是熟悉的,白色的踏板是熟悉的,四周傳來的響亮而模糊的歡呼聲是熟悉的,手中握住的圓圓的白色小球是熟悉的……

并不用任何人來提醒,他的意識深處仿佛沉睡着一種自然而然知道這個時候該怎樣去做的本能。

側身,踏板,擡腿,前落地,手臂劃下,抛球——

白色的圓球帶着不可思議的力道,順着指尖飛縱出去,疾穿過對面徒勞揮出的球棒,直直落入張開等待在那裏的棕色手套……

歡呼聲猛地拔高,他直起身來擡手熟練地擦過溢汗的額角,微濕的黑發随着他扭頭的動作在帽檐下輕輕拂動。

啊。

原來那束光是來自那裏。

他的視線掃過遠處巨大的計分板,分列在它兩側的兩根高大鐵架上,聚光燈投射出炫目的光芒——那正是指引了他來到這裏的那束光亮。

“甲子園……”

口中不受控制地呢喃出這個名字的瞬間,缺失掉的所有記憶如同潮水般洶湧進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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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少女,扭過頭的少年,搖着尾巴的肥狗,相鄰的兩家住戶……

兩人共用的房間,上下層的睡床,三人一起的學習室裏,他笑着說就賭小南,卻被她垂着頭看不清臉上表情地擡起手,将自己手中的撲克牌大力拍散……

無數無數的記憶和情感呼嘯着湧入腦海,然而最後的最後,留下的卻只是一聲尖銳的嘶鳴。

汽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音,小孩子驚恐之下凄慘的放聲大哭,路人們憐憫又感慨的竊竊低語,劇烈蔓延開的疼痛和随之而來的無盡黑暗……

“原來,我已經死了啊。”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他從球場猛地脫離,冰冷的觸感從身下傳來,他下意識地轉頭,就看見那個人——和他擁有着幾乎一模一樣容顏的孿生兄長,正一個人站在黑暗的停屍間裏,臉上帶着一種陌生的茫然,怔怔地注視着他的……屍體。

“就像假的一樣吧。”

他語氣輕飄飄地對打開門,夢游般跌跌撞撞走進來的黑發少女說道。

從自己的屍體上慢慢坐起身來,他靜靜看着一前一後站在自己屍體前的這兩個人。

他的心情平靜到自己都感覺可怕。

他死了。

可他還在這裏。

他平靜地想。

他默默看着他狀似平靜地喋喋不休,卻在與她分別後一個人趴在屬于他的那張床上在震耳欲聾的古典樂聲中大哭出聲。

他默默看着她跑下河堤,在橋上正在通過的列車轟隆的跑動聲中,一個人躲在橋洞裏崩潰般地落淚。

他默默看着他們收拾好心情參加他的葬禮。

他開始按他的計劃每天晨起鍛煉,以前明明是那麽愛睡懶覺的一個人。

她開始漸漸在藝術體操方面展露出才華,綻放出令人心悸的美麗。

他加入了棒球部,帶着他和他兩個的夢想,承諾一定帶她去甲子園。

她重新拾起明媚的笑容,托付給他曾經她對他的期待。

他們兜兜轉轉,彎彎繞繞,終于在那個她為他哭泣的河堤,他對她說出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愛她的告白。

他堅定而沉靜的表情,她安靜而美麗的笑容。

他們理所應當在一起,那是最合适的幸福。

他以為看到這一幕自己就會消失,可他并沒有。

就像他曾經以為在他帶領球隊進入甲子園的那一刻自己就會消失,可他也沒有那樣。

于是他就這樣飄蕩在他們身邊,一晃過去好多年,他們如同約定的一般,每年都會一起來到他的墓前。

他們不知道他一直都在。

直到那一天。

教堂的鐘聲響起,他和她站在神壇前發下誓言。

看着他們在親人和朋友的祝福聲中交換下戒指和親吻,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慢慢消散。

原來他的執念,從來不是她,不是甲子園,而是他和她——他此生最愛的兩個人——能夠在失去他以後,真正得到解脫和幸福。

死後這麽多年,才終于明了自己最大的心願,他失笑地仰起頭,放任意識的慢慢潰散。

而就在他即将徹底消失的前一秒,他似乎看到那兩個人齊齊扭頭,臉上帶着驚訝和欣喜,向他的方向看來——

“和也?!”

……嗯。

是我。

哥哥,小南,祝你們幸福。

他釋然微笑。

這一次,是真的要從他們的世界裏消失了吧。

他在恍惚間有些遺憾,又有些了悟地想。

然而,在最後一刻,迎接他的,卻并不是意想之中,永恒的黑暗……

他猛地睜開眼睛,近乎彈跳般地從床上“蹦”起。

已經多年沒有感受到過的,手掌接觸到柔軟被褥的真實觸感讓他一瞬間整個人都呆呆怔住。

視線裏所映出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光景。

這裏是他和他的房間。

窗外天色正暗。

牆上挂着的舊日歷在月光下清晰地顯示出現在的時間——

他從他和她婚禮的現場回到了這裏。

回到了他和她和他,十四歲的這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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