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昨日夢魇
養父母對謝川柏非常好,将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養父給他買好吃的,每逢周末就帶他去游樂園,買精美的陀螺和小賽車給他。養母每天都對他噓寒問暖,替他打理好一切,他感個冒拉個肚子,她都要擔驚受怕,急得團團轉。
一想到自己擁有了一個這麽溫馨的家,他便歡天喜地,簡直要手舞足蹈起來。漸漸地,他渾身的鋒芒都被磨去,變成了一個溫和乖順的孩子,當然,僅限于在家中。
不久後,養父母将謝川柏送進了當地的一所民辦小學,那裏夥食好,硬件設施齊全,老師負責又有耐心,能夠讓謝川柏得到最好的啓蒙教育。
然而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謝川柏在學校三天兩頭捅簍子,闖的禍雖然不大,但屢教不改是真的叫班主任頭疼。
有天晚上養父來接謝川柏放學,一路上謝川柏興致勃勃地講述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養父給出的回應卻只有幾個不鹹不淡的“嗯”。
回到家之後,三個人圍坐在餐桌旁邊吃飯,一頓飯也是在沉默中吃完的。養父母什麽都沒說,謝川柏卻好像明白過來自己做錯了什麽,那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淩晨兩三點的時候起夜,從洗手間出去的時候迷迷糊糊走進了儲物間裏面。
這間儲物間的門往常都用一把挂鎖鎖着,這一天卻沒有上鎖。
謝川柏進去之後在牆上摸索一番,打開了燈,眼睛在房間裏面掃視一圈,之後落在了蒙了塵的櫃子上方擺着的一個相框上面。
他爬到櫃子旁邊壘着的箱子上面,踮起腳尖把相框給取下來,大大咧咧地用睡衣的袖子擦去玻璃上厚厚的積灰,接着便看到了一張與自己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臉。
他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眼前浮現出養母注視着他的時候充滿愛憐的眼神,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之後,他像是發了瘋一般翻起了閣樓裏面堆放的東西。
那些箱子裏面是一些小孩子的衣物和玩具,還有一摞又一摞字跡端正的作業本,全部都是一個孩子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證明。
謝川柏掀開牆角那一張小圓桌上面覆着的白色蕾絲花邊的桌布後,看到桌子上蓋着一塊纖塵不染的圓玻璃。
玻璃下面壓着滿滿一桌的相片,相片的主景無一不是那個跟他長得有□□分相像的男孩。
在得知自己的養父母曾經有一個罹患白血病的兒子之後,謝川柏在學校的表現便收斂了幾分。
可他終究不是個省油的燈,沒幾天就又暴露本性——打架逃課抄作業,欺負低年級學生。
班主任打電話給他養父母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一天把他們叫來學校,整整一下午都在列舉謝川柏在校時罄竹難書的罪狀,最後用一句“別說考上什麽實驗中學,我們學校的初中部都不敢要他”,給他判了個死刑。
謝川柏的養父母終于忍無可忍,放學鈴一打響,他們就把謝川柏從教室裏面拎出來,扔上了車,一路上橫眉冷對,沉默不語。
到家之後,養父讓謝川柏在椅子上坐下,與謝川柏的養母兩人坐在他對面的長沙發上,冷漠地看着他。
謝川柏如臨大敵,正襟危坐,心驚膽戰地吞了一口口水,做好了接受一場審判的心理準備。
“你這孩子一點都不像小遠,小遠又聽話又懂事,學習成績又好,每學期都拿三好生,這樣一個讓我們驕傲又省心的孩子怎麽就……怎麽就……”
養母哭哭啼啼地說着,每抽泣一聲,謝川柏的太陽穴便跳動一下。
“你一點都不像他……”
養母抽抽答答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謝川柏聽到之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委屈與無助,眼淚和鼻涕都一并嘩啦啦地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
要是孤兒院那幫崽子看到他現在這副慫樣,一定樂得找不着北吧,他當時這樣想。
養父看到他哭得稀裏嘩啦,也沒有放軟語氣,毫不留情地冷冷說道:“你再這麽鬧下去,我們就把你送回孤兒院。”
“爸爸,別……”謝川柏哀求道。
養父扶了扶眼鏡,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別恨我們,我們不欠你的。”
“……柏!”
一個不曾出現在謝川柏那段回憶中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
“川柏!”
這一聲呼喚試圖将他的意識從一個不明的空間中拉扯出去,謝川柏腦袋一陣發疼,神智模糊,分不清哪一邊是現實,哪一邊是虛幻,又或者兩邊都非現實。
他使勁甩了甩腦袋,想要驅逐那股忽然闖入他大腦中的精神力量,然而那些他許久沒有去回想的記憶卻仍然如潮水般湧來,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大海中,很快就被冰冷的海水沒了頂。
他就這樣沉入深海,剛才的那個聲音像是浮木,若他抓緊便可獲救,然而在他伸手之前,那塊浮木就在海潮的托舉下漂向了遠方的海面。
如果秦揚沒有出現,謝川柏無法想象自己在十幾歲的年紀會長成怎樣一個人。
他常常想,秦揚是上天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可後來,秦揚也離開了。
那一天放學,他如往常一樣去醫院看望秦揚。
電梯門把光亮都隔在外面,像兩片鍘刀一樣分開,閉合。上樓時,迎接他的依舊是鋪天蓋地的藥水氣味。
他推開病房門的時候看到窗邊一盆綠得刺眼的薄荷草,還有秦揚嘴上帶着透明的氧氣罩艱難呼吸的樣子。
謝川柏走到秦揚床邊,開口輕喚了他一聲,便看到兩行細細的眼淚從他臉上流了下來。
昔日神采飛揚的少年,現在已經消瘦得快讓人認不出來了。
秦揚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睜開眼睛看他,不消片刻,心電圖便化作了一條平直的線,機器嘀嘀地想着。
“阿揚走了。”
他一直也沒能忘記身後突然響起的那個聲音裏沉重的悲恸。
沒有撕心裂肺,沒有肝腸寸斷,于無聲處聽驚雷。
像是在一條漆黑又漫長的隧道中奔跑,明明能看到洞口的光亮,可任憑他跑得再快再久,都無法真正到達洞口。
衷腸未訴,已經人鬼殊途。
昨日之事,仿佛都成了無法擺脫的夢魇。
待謝川柏的意識從對于少年時代的回憶中抽離之後,他打量了一圈自己所在的石室,看到廣白站在他的身邊,寒聲蹲在一邊抱着頭,唯獨陶然不見蹤影。
“阿然?”謝川柏心焦地喚了一聲,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一定是牆上的那一幅拼圖有蹊跷。
謝川柏這樣想着,于是便向着那一面牆邁出一步。在他的左腳落地的那一瞬間,整個石室卻毫無預兆地陷入了黑暗,四下寂靜,連其他人的氣息都感受不到。
此時此刻,只有他一個人獨自被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無從突圍,無法自救。
陶然回過身看着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原地不動的三個人,有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
喊哪個都喊不應,整個石室裏面就只剩下他一個正常人,而他對于如何解開牆上的這一幅拼圖仍卻然沒有頭緒。
即便拼圖解開了,暗門打開,這三個人要是還保持着現在這副魂不附體的樣子,那麽他們也沒辦法再繼續向前走了。
看謝川柏他們失了神的眼睛和痛苦的表情,應當是中了什麽摧心的迷藥。如果說這間石室裏面有類似迷藥的東西的話,那也只可能是那股藥香了。倘若有其他的味道,陶然不可能聞不到。
他又細細嗅聞了一番空氣中的那股清香,片刻之後,終于覺察出一絲異樣。
這确實是藥草香沒錯,但其中夾雜了一絲烈性的花香味。
陶然對于百草已經熟悉入骨,然而他卻直到現在才覺察到這一絲混在藥草清芬中的濃香。
“這是……零陵香?”陶然自言自語道。
待他留神去嗅聞石室中的香氣時,那股隐匿許久的花香很快就變得濃烈而馥郁,萦繞在他的鼻間。
這香氣像是能通靈一般,置身于石室中的人不去刻意聞它,它便只是普通的藥香,可是人一旦将注意力集中在這氣味上面,鼻間就會氤氲開一股違和感十足的濃烈香氣。
這股濃香有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陶然順水推舟地閉上眼睛,腦海中立刻便出現了一片爛漫的花之原野,頭頂上是一片豔陽天。
他所見的是這般旖旎的景象,可其他三人究竟見到了什麽,才會紛紛露出那種苦痛不堪的表情?
陶然毫不費力地将自己的神思從那片虛幻的花田中抽離了出來,又看了看中了迷藥的謝川柏、廣白跟寒聲,嘆了口氣,思忖片刻之後決定先把拼圖解開了再說,畢竟死局中也總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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