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轟隆!

一道聲音巨大的雷霆響徹夜空,仿佛為這場大暴雨拉開序幕。瓢潑大雨從萬米高空砸下,打在飛檐上,打在磚瓦上,打在房門前的臺階上,吵得人耳朵生疼。

濕冷的風從窗戶灌進來,青銅燈被這風吹得亂擺,随時可能熄滅。

顧政急躁冷沉的聲音響起:“快把窗戶關上!”

這聲音像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似的,易詞從未聽過顧政這種聲音,仿佛在極力隐忍着什麽一樣。他看了眼顧政的臉,此刻顧政的臉青黑無比,仿若從冰湖中才撈出來似的,顯得格外陰冷可怕。

易詞迎着砸臉的豆大雨水,任由狂風吹得自己頭發衣服亂飛,這才啪地一聲重重關上窗戶。

窗戶關上之後,顧政的臉依舊鐵青,他冰冷似刀的眼神看過來,易詞索性蹙眉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顧政的臉色。

顧政道:“繼續。”

易詞又坐回案桌上,聽着顧政的話語批改着折子。易詞明顯察覺到自從下雨之後,顧政的語氣變得更加暴躁冷酷了些,批改奏折的話語也比之前更加冷酷無情。

這顧政反而有種撕裂僞裝之後的真實感,仿佛這才是真正的顧政,冷酷而殘忍,果斷得讓人膽寒。

這讓易詞對顧政的性格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對顧政的憎惡也愈發加深。在顧政這個暴君的統治下,秦國遲早有一天會走向□□的結局。

但易詞的心中卻有絲不可忽視的奇怪感覺。

在這噼裏啪啦下着暴雨的夜晚,易詞又想到他的父王曾經教導他的話。

易詞的父王對他格外的嚴厲,鮮少有慈祥的時候。在他不懂事的時候,曾洋洋得意地拿出自己的畫作給父王看,得到的不是父王像其他人一樣的稱贊,而是嚴厲的訓斥。

“你要記得你的身份,你是國君,你的心思應該放在如何把國家治理得更好更強大上面,你要思考的是如何讓你的百姓都吃得飽飯,穿得上暖和的衣裳!而不是把心思放在吟詩作畫上,你這是玩物喪志!”

在易詞的記憶中,這樣被訓斥的場景有過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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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學習騎馬害怕得從馬背上跌落下來的時候,當他練習射箭,箭卻在中途掉落,根本無法射在木板上的時候,當他太過心軟,根本無法砍下罪人的頭顱的時候……

他記得父王的眼光,是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糅雜着失望、憤怒、不忍等種種情緒。每當這個時候,易詞都會羞愧得低下頭顱,根本不敢去看父王的眼睛。

只有在父王的生命走到尾端之際,父王才終于對易詞袒露了心跡。

他的父王說:“詞兒,一直以來我都對你太過嚴厲,不像對你的兩個哥哥一般放縱。但是身為儲君,父王不得不嚴厲的對待你。你的性子太柔軟,不夠冷酷,總是為別人考慮得太多,這樣的性子沒錯,但是落在一個國君身上是萬萬不能的……”

若他能夠像顧政一樣冷酷果決,是不是就能讓父王滿意一點呢?

易詞忽然有些羨慕顧政,若是顧政的這些冷酷果斷能夠分給他一點就好了。

顧政的話語念着念着忽然停住,易詞寫字的手也順勢停住,思緒也就停了。他擡眸看着顧政,只見顧政眉頭緊緊擰着,正閉着眼眸,眼皮下有淡淡的青黑,看上去似乎十分疲倦。

就在易詞以為顧政睡着了的時候,顧政驀然睜開眼睛,鋒利如鷹隼的目光落在易詞臉上,帶着強烈的警惕。見到易詞,顧政用手指捏了捏鼻骨,對易詞道:“繼續。”

易詞在心中嘆一口氣,忍不住想對顧政說,他實在是寫不動了!他已經連續寫了快二個時辰了,手臂都快累到酸痛快不能動彈了。

沒寫多久,有顧政身邊的宮人在門外輕輕喚道:“陛下,相國大人深夜拜訪,說是有緊要的事情要商量,已經在您的宮殿外等候好一會兒了。”

顧政眼眸中浮現出思索之色,聞言即刻道:“立刻擺駕回宮。”

顧政緩慢站起身,易詞奇怪地發現此時的顧政臉色似有些蒼白,顯得極為痛苦似的。

等到顧政走後,易詞将筆墨歸位,緊握着酸痛的手臂,松了一口氣。

邱涼從屋外沖了進來,轉身啪地把門關上,兩個箭步沖到易詞身邊,握住易詞的肩膀上上下下檢查道:“怎麽樣,那個禽獸沒有對你做什麽吧?”

易詞嘶地倒抽一口氣:“你放手。”

易詞甩了甩酸痛的手臂,示意邱涼看那案桌邊上堆成一座小山的奏折道:“沒對我做什麽,就是讓我幫他批改了一晚上奏折。”

邱涼呆住了,看着易詞這幅凄慘得像被人□□了的模樣,生氣道:“搞什麽,害我白操心一場,還急匆匆讓洛安去搬救兵,結果就讓你抄折子,他自己不會寫字嗎?”

易詞擡起眼皮看了邱涼一眼,涼涼道:“……聽你這語氣像是很期待我會發生什麽一樣?”

邱涼讪笑,感受到了殺氣:“哪有,哪有……”

……

最近除去秦皇任命玉長守為相國和秦皇改稱號這兩件事外,還有件大事成為了那些官場權貴,文士富商們的談資。

陽雪閣的松雲老人十日前向那些有名的書畫大家和一些經常光顧陽雪閣的權貴及富商們送去了一封信函。

信函中寫道,松雲老人在偶然間得到一副由隐士高人所繪的丹青一幅,這幅丹青畫中有字,字中有畫,意境悠遠,在他收藏的衆多丹青墨寶中都堪稱上品,因此邀諸位前來共賞。

就連松雲老人這種稱得上書畫大家的人都對其驚嘆不已,在信函中如是稱贊,“此畫書畫雙絕,譬如兩座孤峰,世上罕有能與其比肩者!”

松雲老人的祖上既出過有名的書畫聖手,也出過有名的政商人物,其祖上曾在強大的趙國為相。松石老人本人也是有名的收藏家兼書畫大家,更是這世間最富有的少數人之一。因此大家都想看看,被松雲老人如此贊不絕口的畫作究竟是一幅怎樣的畫。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微眯眸子,兩手托舉着松雲老人的信件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着。老者從外貌看來,年齡似乎已經近七十來歲了。他看得很費力,眼睛時不時眯起來,若非手中拿着一封信紙,只怕會讓人以為這位老者正在眼皮一上一下地假寐。

讀到最後一行字“煩請移步陽雪閣共賞此天下奇畫”,老者一拍木椅的扶手,搖搖晃晃起身道:“好!好!好!松雲老人都稱奇的畫必須一看,老朽也幾年未出門了。”

他的兒子正好經過,這位看上去也已經五六十歲的老者的兒子嘆了口氣,哭笑不得道:“父親,你眼睛都看不清了,就算是去了能看到什麽啊?”

老者聞言破口大罵:“逆子!不孝逆子!老子畫畫名揚天下的時候,咳咳,你還在你娘肚子裏,如今竟然說老朽的眼睛瞎了,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

老者提起放在木椅邊上的拐棍,走兩步停一步喘着氣追着他五十歲的兒子打,兒子“哎喲哎喲”叫着,服軟道:“去,我送你去不成麽?”

一位年齡約摸三十多歲,蓄着短短的山羊胡的中年人手裏拿着那封信函,看過之後便丢到了一邊。

他的書房中懸挂着大大小小粗細軟硬皆不相同的,用各種動物毛發制成的毛筆,書房最顯眼處懸挂着幾幅自己所繪的丹青。中年人冷哼一聲,用嘲諷的語氣重複着信函中的話語:“書畫雙絕,世上罕有能與其比肩者……”

他嘴角狠狠一抽動,陰沉着臉道:“我倒要看看這幅丹青圖有什麽能耐!松雲老人畢竟是老了,只怕老得連畫都看不清了!”

一位穿着名貴,帶着玉戒,佩戴玉牌,一看便知身價不菲的富商正坐在寬大舒适的躺椅上,一邊招呼侍女往自己口中送着甜果,一邊聽一個聲音好聽的侍女給自己讀着信函。等到侍女讀完,那富商一雙與癡肥面容極不相襯的靈活眼珠一轉,手重重拍在腿上,惹得身上的肥肉暴動,晃了又晃。

“去!這品畫大會一定要去!說不定還能在那裏遇到幾個熟識的大官,做成幾樁好買賣!”

一間七進七出的豪華大宅子中,一人正手托信函來回走動。此人曾是強大的趙國的相國,當秦王顧政領兵攻打趙國時,他判定趙國必定不能勝,于是幹脆舉家投靠秦國,甚至幫着秦國來攻打自己的母國趙國。

有了他的裏應外合,秦王顧政沒花多少力氣便戰勝了尚有一戰之力的趙國。

這位趙國相國的身家非但沒因為戰亂而有所損耗,反而還因為秦王顧政的賞賜又豐厚了不少。錢財是多得幾輩子都花不完了,如今唯一讓相國大人苦惱的是,秦王打完趙國之後好像就把他忘了,也沒給他個一官半職。

這位相國大人曾經炙手可熱,怎能受得了如今這種被人暗地嘲諷的日子。

他打探到這位如今的皇帝陛下尤其喜好收藏書畫,收到松雲老人信函的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倘若這幅畫真有松雲老人信函中所說的那般絕妙,他何不斥重金購買下這幅畫獻給秦皇顧政。只要這位秦皇陛下高興了,想要做官豈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嗎?

如此這般想着,這位曾經的趙國相國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

易詞從洛安那裏聽說了松雲老人廣發信函的事情,當夜激動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黑暗中他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心裏翻來覆去想着會有那麽多人來觀賞自己的畫作,其中不乏有許多在書畫方面頗有建樹,甚至堪稱一代大家的人,他的心就砰砰跳動起來。

易詞也說不清自己如今的想法,是想要別人看自己的畫作多一點,還是想将畫作藏起來的心情多一點。

随着日子的迫近,易詞對這品畫大會也越發看重緊張起來。他一時想要親自去這品畫大會看看,看別人是如何評價他的畫作的;一時又恨不得把耳朵捂起來,不去想不去聽這些有關品畫大會的事情,就當這些與自己無關。

就在這麽複雜糾結的心理變化中,一件讓易詞刻意逃避,想到就頭皮發麻的事情終于到來了。

他和顧政大婚的日子就在三日後。

這意味着,再過三日,他就不得不與顧政成婚了。

這三日,易詞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每日長籲短嘆,就連邱涼看到易詞也忍不住跟着嘆氣。

邱涼坐到易詞身旁,勸慰開解道:“忍忍吧,就當是被狗咬了幾口。”

易詞無言,擡起頭露出一雙青黑的眼圈,望着空中默默流淚:“父王我對不起你,詞兒給你丢臉了……”

邱涼用拳頭捶了捶自己墊着兩個馍馍的胸膛,還硬拉着易詞的手給了自己兩下,對易詞道:“我不也不要臉面,每日扮做宮女麽?”

易詞默默收回手,繼續望着天空流淚:“父王,詞兒該怎麽辦,要是詞兒也能像他這般厚臉皮不要臉就好了……”

邱涼:“……”

忍了忍眼淚還是沒忍住,邱涼跟着易詞一塊哭了起來:“我也不想扮成宮女啊,這衣服好勒,每天塞馍馍硬邦邦的一點也不舒服,嗚嗚嗚……”

易詞:“……你外面哭吧,我進屋哭去。”

邱涼:“……”

哭得更大聲了。

易詞這副不吃不喝不睡覺的狀态甚至驚動了魏玉舒,讓魏玉舒百忙之中親自寫了一封信交給易詞。

易詞打開信函,心中尚因為魏玉舒這番舉動而有些感動,當看完魏玉舒寫的信,易詞的眼淚一下子停了。他面無表情撕掉魏玉舒寫來的信,第一次覺得他這位發小實在是不解人意惡毒至極。

無他,信函中寫着——

“易詞親啓:

百忙之中聽聞洛安言及你不吃不喝不眠尋死一事,我思量再三,覺得不妥。餓死渴死太慢,不若在宮中找個湖投湖自盡,又或者找三尺白绫懸挂樹梢,自挂而死,此兩種方法皆快速有效,可以讓你即刻就死。記着,上吊的樹梢應以粗大為佳,若是中途斷掉,反而不美哉。”

魏玉舒混蛋!

想勸他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吧,難道他兩從小長大真就沒有一點點情誼麽?

易詞心中悲涼凄怆,仰頭咬牙道:“大不了就當被狗咬了兩口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易詞:我不要嫁給顧政,我想死。

說完哐哐哐撞大牆。

顧政敞開胸膛:不要撞牆,要撞就撞我的胸膛。

易詞:你從哪裏學來的土味情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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