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風筝

開學後的第二個周六,附中迎來了第一次周考。

考場以學生最近一次的考試成績為依據,從一班開始向後一溜排去。早自習剛一下課,全年級都鬧騰了起來,走廊上到處是卷着複習資料前往相應教室的人。

第一門考的是數學,王洪波心裏沒底,朝前面揚聲喊道:“于敞!這次難不難啊!”于敞是六班數學課代表的大名。

于敞扶了扶眼鏡,“就算李老師說不難,你敢相信嗎?”

“至少說明不是太難,那還行。”

“不是,”于敞說:“李老師說難。”

王洪波瞪大眼睛,忍不住口吐芬芳,“我日!!”

這會兒謝潋已經收拾好書包了,他拍了下王洪波的肩膀,說:“我先走了。”

“哎,別啊!”王洪波三兩下把筆袋掃進書包,“一起走一起走,我三考場!”

兩人并排往樓上走,王洪波皺着臉抱怨道:“我昨晚早早就睡了,本來是想養精蓄銳來的,結果今早你媽什麽都忘了,橢圓公式我都早自習現看的。”

謝潋說:“沒事兒,人張無忌學武功的時候張三豐都讓他忘光了再上呢,你這是祥瑞之兆。”

“操,哪有你這麽安慰人的?你應該說‘哎呀我也沒複習好,現在可緊張了呢。’”

“你有病吧。”謝潋笑着拿胳膊撞了他一下,“——三班到了,滾。”

和王洪波告別之後,謝潋接着向前走。一考場聚集的是年級前四十,能排進這兒的大多數人成績都比較穩定,謝潋一眼掃過去見到不少熟悉面孔。他和幾個熟人簡單打了個招呼,然後靠着欄杆看易錯點總結。

年級第一誰不認得?還沒等他看進去兩題,隔壁二班門口的一個男生就拎着一張試卷站到了他的身邊。

謝潋擡起眼,“有事?”

“不好意思哈,”那男生撓了撓頭,“能麻煩幫我看一下這題嗎?我怎麽算都不對。”

謝潋接過來,看了兩秒就把卷子還了回去,“概念偏差,再找來定義看看。”

雖然計算過程看起來都沒問題,但是因為概念理解就錯了,所以通篇都是白瞎功夫。

這題知識點比較刁鑽,但确實是高考考綱範圍內的東西。謝潋記起來,自己曾經在江也的試卷上看到過同類型的,而且那題江也還做對了。想到這裏他突然覺得好笑,他們的年級前八十對定義的掌握甚至不如一個考了九十多的江也。

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他抛到腦後。

随着尖銳的鈴聲響起,第一場考試開始了。

數學本來就是謝潋的強項,加上這次的題目說難也不很難,思考上繞的彎在易于計算的數值設計裏都能找得回來,因此他做得很順。

在這之後他又接連考了化學和物理,化學題目中規中矩,物理倒是出了幾道新題型,難度不小。當他皺着眉落下最後一筆時,急促的交卷鈴聲響徹校園。

晚自習開始前,六班門口傳來了清晰可聞的高跟鞋聲,又過了幾秒鐘,一個漂亮的女人走上了進來。

“明天第一門考語文,我在這裏還是要多說兩句。”李燕抱着胸,在講臺上來回走了兩趟。她淡淡地說:“古詩詞別以為自己就背得滾瓜爛熟就不看了,還是得看兩眼。作文,作文敘事不行的看看能不能寫議論,實在不行的你也別給我跑題啊。”

“閱讀賞析是重中之重。之前給你們印的兩百多頁的閱讀賞析題,那得翻來覆去的練,去理解。今晚最好自己再能找兩篇完整的做一做,練練手感。”

“行,祝大家開學第一次考試能考出好成績。”

李燕說完之後就輕飄飄地走了。

那邊前腳剛走,謝潋後腳就偏過頭問:“什麽兩百多頁的閱讀賞析題?”

“高二上學期發的,你還有印象嗎?”同桌女生細聲細氣地說:“燕姐自己用A4紙印出來,裝訂成冊的那本。”

謝潋的表情突然沉了下來。

他記起來那本題目還放在謝家別墅裏,就在他卧室的書架上,但當初和封如姿搬出來的時候沒想起來把它帶上,這意味着他今天得回一趟家去取。

——如果那還算是“家”的話。

“班長,”謝潋舉手招呼,“請假條你那兒還有嗎?”

謝潋仿的字跡連班主任本人都看不出區別,等到班主任走進教室,後知後覺地發現教室裏少了個人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錦繡江南的別墅區門口了。

門衛顯然認出了謝潋——當這對母子搬出去,還是他給開的門。

“小夥子,和你爸和好了?”他自認為将事情的始末猜了個**不離十。

謝潋笑了笑,“沒,就回來拿點東西。”

門衛瞬間腦補出一場財産争奪大戲。他暗想,富人的世界真的太玄幻了。

告別了沉浸在幻想中的門衛,謝潋走進一條香樟樹小徑,順着它一直向前走,就到了自己住了十八年的家。他輕車熟路地開了院門,穿過花園,用指紋打開別墅的大門。

家裏照顧了他十幾年的阿姨正在客廳掃地,一看到他進門立刻放下手裏的掃帚,拿圍裙擦了擦手,驚喜地迎過來,“小潋!”

謝潋笑着抱了她一下,“陳姨,好久不見。”在擁抱中,他的目光越過陳姨,看到了另一邊餐桌旁坐着的金發女人。

陳姨拉着他走到客廳,小聲問道:“夫人還好吧?”

“挺好的。”

“那就好。”陳姨笑起來,“對了,小潋啊,學了一天累了吧,要吃點什麽?我去給你弄。”

謝潋說:“您別忙活了,我就上樓拿點東西就走。”

餐桌旁的女人這時候也慢悠悠走過來,虛情假意地驚訝道:“呀,小潋過來了啊。”

謝潋看了她一眼,“回我自己家還得向你請示?”

女人剛想要還嘴,謝潋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嘴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那邊半張着嘴安靜下來,疑惑地看向他。謝潋說:“對,閉嘴。”在女人氣急敗壞的跺腳聲中,他面無表情地走上樓梯。

很快地找到東西,謝潋一刻也不耽擱,下了樓就朝門口走去。

在他換鞋的時候,金發的女人又走了過來,低頭摸了摸着肚子,柔聲道:“小潋,弟弟來送你了呢。——謝行之,來,跟哥哥說再見。”

謝潋默不作聲地換好鞋,打開大門走出去,反手将門摔得很響。

謝潋在路邊的公共廁所裏吐了。

他狼狽地撐着眼前的鏡子,一次又一次地捧起水漱口,可嘴裏的異味就如同腦海中讓人惡心的回憶,單靠簡單的清洗根本無法抹去。

女人的臉,女人說的話全都讓他感覺惡心。是條件反射,亦或是應激反應,大腦産生的厭惡情感攪動起的胃袋。他在謝宅裏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出來走了沒有多久就發覺,對于這一切自己更本無法忍受。

謝蘊禮。珍妮。

真讓人反胃。

通常人抹去不了一些東西的時候,就會選擇覆蓋。有狐臭的人選擇噴上濃郁的香水,濺上鮮血的牆壁會被刷上新的白漆。他抹去不了謝蘊禮和珍妮,也暫時也沒找到可以慰藉自己的人,可嘴裏的味道不同,他或許可以用些什麽将其覆蓋。

走出公廁,他下意識地伸進外套口袋,想用江也給的最後那塊巧克力掩蓋口腔裏的味道。結果他發現今天是周六,自己并沒有穿校服。

謝潋看向馬路對面的一排店鋪,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一家便利店。

江也給他的是淡藍色包裝巧克力,他憑借殘缺的記憶找了半天,可眼前看到的無非是好時,費列羅,德芙之類的常見品牌。在市場的洪流中,那種連牌子都不為人熟知的巧克力根本無法擠進便利店的貨架中。

他随手買了兩塊德芙走了,但扒開塑料皮兒不是那個感覺,吃起來更不是那個味兒。

煩躁,莫名的煩躁。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人類慣常被這種心理支配,謝潋也不例外。

他掏出手機,下意識地想要發信息問江也那東西到底是在哪買的。可是打開微信,看着屏幕上銀色的圓月變為一片慘白的對話框,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哪裏有江也的聯系方式呢?

平時完全不需要刻意尋找,江也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頻率高到讓人心煩。可那只是因為鄰居這層聯系,一旦離開了北小區那片四四方方的樓房,摘去框住兩人的那層紐帶,他們就和陌生人沒什麽兩樣。

線拴着風筝放遠了都會跑,更何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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