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然後她看到了他口中的清杳。

兩百多年後，當蘭溟回憶起當年初見清杳時的情景，仍覺得恍如昨日，一切都歷歷在目，那麽清晰，也那麽讓她悲傷得無法呼吸……

那日是初夏的深夜，微風拂拂，夜來花香襲人，她在蛇族的神殇宮裏，身邊尚有着顧宜歸。那時冷無邪盛怒之下，剛剛屠殺了蛇族不少人，燈火輝煌，屍首遍地。

她就在這樣詭豔凄涼的景象下見到清杳。

那是一個白衣女子，雙手帶着玄鐵制成的鐐铐，衣衫上滿是塵灰，一動不動地立在巫姑身旁，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在她臉上覆蓋下一層溫柔的陰影，臉色極為蒼白，似乎受了重傷。

然而這一切，都不能掩蓋她的絕世容光。

仿佛寒夜簫聲，又仿佛冰河瀉雪。

她那麽幽靜、溫婉而柔和，讓人想起空谷幽蘭，滄海明月，然而空谷裏的幽蘭既不足以譬喻她的清麗，滄海上的明月也不足以形容她的高貴。

她似乎被封住了全部的神識，聽到冷無邪的呼喚，也默然不動，只靜靜地站在巫姑身側，長睫低垂，臉上神光離合，滿殿燭火瞬間晦暗，窗外的月色也黯淡無光。

蘭溟突然發現，原來這世上，竟有這樣一種美麗，會讓人感到寂寞，就像是一個人獨自面對浩瀚星河，在那宏大巍峨的萬千星辰面前，那種無窮無盡，無可排解的寂寞。

在看見清杳之前，蘭溟曾想過，或許她和冷無邪之間，只是相見恨晚，若她先一刻遇見冷無邪，那麽她和清杳之間的勝負猶未可知，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麽厲害。

莽莽洪荒，悠悠人世，原來只有那襲白衣配得上站在冷無邪身旁，交相輝映，如同日月，又如同神殇宮裏那亘古長存的伏羲與女娲之像。

她認識冷無邪不到一日，便為他柔腸百轉，情深一往，然而她十五歲那年愛慕的男子，早已有了刻骨銘心的意中人。

相識一日，便為永訣。

從此天長地久，她都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将這段曠日持久的暗戀深埋心底，再不提起。

冷無邪深深吸了口氣，臉上神色似悲似喜，緩步向大殿正中的白衣女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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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姑神色古怪，咯咯笑道：“陛下，你再過來一步，我便将她殺啦……”伸手正欲抵在那女子的背上，陡然間一股無形的巨力憑空襲來，重重擊在她胸前。

巫姑悶哼一聲，身不由己，斜斜沖天，倒飛了出去，又重重摔落在地上，一股血腥之氣瞬間漫延至她的整個胸腔。

蘭溟眼前一花，白影閃處，冷無邪已摟住那女子纖腰，飄然後退，凝視着那女子清麗絕世的面容，低聲道：“清杳……”

聲音溫柔低沉，仿佛雪夜滴泉，竹林低語。

殿內燭光搖曳，那女子臉上光輝淡淡，似是沉睡，又似正在微笑，靜靜靠在冷無邪肩上，閉目不答。

巫姑冷豔的臉上突然閃過狠厲之色，尖聲笑道：“陛下，你想眼睜睜看着她死麽？”

冷無邪微微一驚，驀然擡頭，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從她身上一閃而過，冷冷道：“你什麽意思？”

巫姑慢慢站了起來，忽然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帶走她的時候，一不小心，将一種上古異蠱喂入她嘴裏……”

她話未說完，冷無邪倏然出手，将她憑空拔起，懸在半空之中，凜冽的真氣呼嘯怒舞，纏繞在巫姑身上，一寸一寸慢慢收緊，森然道：“拿解藥來，否則本座親自送你上路。”

巫姑疼得全身骨頭都似要碎裂開來，臉上卻笑容不減，蒼白的臉上紅暈飛舞，更增美豔妩媚，柔聲笑道：“陛下，你倘若殺了我，天下可沒第二個人能解開這號稱天下第一蠱的‘相思蠱’啦。”

顧宜歸微微變色，脫口叫道：“相思蠱？你給清杳姑娘下了相思蠱？”聲音驚詫萬分，蘭溟心念飛轉，驀地想起曾聽過的一個故老傳說。

相傳上古時候，魔族有一個妖女名叫花弄影，據說她美貌絕倫，妖媚不可方物，又精擅蠱毒，號稱魔族第一妖女。

洪荒裏對她心懷欽慕的男子着實不少，但初時她自恃美貌，将全天下的男子都不看在眼裏，然而，後來她在南荒采撷毒花異草的時候，偶然邂逅了神族當時的大祭司卓亭。

傳說卓亭是上古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不知因為何等因緣，花弄影竟對卓亭一見鐘情，她是魔族中人，性情本就放誕不羁，當即對卓亭表白心意。

但卓亭身為神族的大祭司，身負一族重任，早已摒絕男女之情，當下冷淡拒絕。

花弄影素來驕傲偏激，又自負美貌，不料卻被意中人冷冷拒絕，一時羞惱怨恨，大受打擊，不禁傷心吐血，當場暈了過去。

卓亭将她抱入一座無人居住的小木屋，妥善安置之後，便不辭而別，待到花弄影醒來之時，已找不到自己一見鐘情的男子。

那時她還不知道卓亭乃是神族的大祭司，位高權重，肩負一族興衰，暗暗發誓說一定要得到卓亭這個人。

于是她采撷生長在天涯海角處的一種奇草‘相思淚’，混合天山頂的風嘯花，将它們摻合在一起，用一種異術來喂養上古奇蠱‘相思蠱’，三年而蠱成。

之後她走遍天下，去尋找當年在南荒一面之緣的男子，最後在昆侖山舉行的天宴之上見到了卓亭，那時她方知道意中人是神族的大祭司。

而洪荒裏的傳統，大祭司位高權重，僅在四帝尊之下，卻終生不得婚娶，須得将自己一生獻給仙界諸神，卓亭自也如此。

花弄影又是傷心又是悲憤，宴會之後的深夜，她找了個機會尋到卓亭，質問他為何要将自己抱入木屋，又為何不辭而別，難道對她竟沒有半點情意嗎？

卓亭卻說道，自己只是憐憫她一片癡心，對她并無男女之情。

花弄影急怒攻心，趁卓亭不備，突然将相思蠱打入他體內，那相思蠱威力驚人，雖以神族大祭司之威，猝不及防之下，也被迷倒，登時喪失了神智。

相思蠱效力奇特，倘若中蠱之人對下蠱者懷有情意，那麽相思蠱就能讓他永不變心，但倘若中蠱者并無半分情意，那就立刻周身真氣全洩，形同活死人一般，無論施以何等藥術，都無法拯救過來。

當時花弄影見到卓亭摔倒在草地上，神智喪失，終于明白他對自己實無半點情愛之念，她悲痛絕望之下，在他身邊留下自己的血書，跳入深淵，不知所蹤。

但天明之後，已然成為活死人的卓亭被人發現，神族大祭司被魔族妖女暗算之事立時傳遍洪荒，神族帝尊延請天下名醫，卻人人束手，無人能救回沉睡的大祭司。

帝尊見狀勃然大怒，親率神族大軍征伐魔族，神魔兩族就此開戰，雙方死傷皆衆，後來天族、地族帝尊一齊出面求情，神魔兩族方才罷了幹戈。

但就此結下世仇，即便中間也有深明大義的帝尊想以和親來緩解兩族恩仇，但千百年來神魔兩族始終摩擦不斷，争亂紛纭，卻由此而起。

那相思蠱的制作之法流傳後世，聞者無不駭然變色，将之稱為天下第一蠱，可見其可怕程度。

時至今日，洪荒擅長蠱毒之人數目頗多，但能使相思蠱者卻未聽聞，蘭溟只道相思蠱已然消亡滅絕，卻聽巫姑在那女子清杳體內種下了相思蠱，一時也不禁驚駭不已。

冷無邪見清杳軟綿綿地靠在自己懷裏，無論如何呼喚，都未曾回答，他真氣四掃，察覺到清杳體內真氣散亂，一道怪異的力量在她體內四處游走滋生，只覺她生機微弱如風中燭火，即将燃盡，不由得又驚又怒，厲聲道：“若非清杳修為全失，憑你又怎能傷害于她？”

他驚痛交集之下，清朗的聲音驀然嘶啞起來，緊緊摟着清杳纖腰，悲憤、傷痛、狂怒……幾乎立刻便要出手，将在場諸人盡都毀于一旦。

蘭溟見他神色沉痛欲絕，渾不似初見時的清冷孤傲，心中酸妒、憐惜、疼痛……種種情緒洶湧而來，一齊湧上心頭，忍不住顫聲道：“長明尊上，你……你別傷心！”

冷無邪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幽黑雙眸緊緊盯着巫姑，怒火熊熊燃燒，霸氣凜冽，厲聲道：“你要怎樣才肯為清杳解開相思蠱毒？”

巫姑臉上似笑非笑，眼中閃過古怪之色，笑吟吟地道：“陛下當真能為了清杳做任何事麽？那好，你先替我将她的眼珠子挖出來！”

右手手指筆直地指向蘭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