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楚朝秦悄悄擡眼去看秦晉。秦晉剛好也在看他,濃密的睫毛下垂,蓋下一片虛浮的影子。

楚朝秦趕緊低下頭去,聽他在頂上悠然道:“你爹當年設擂之意并非賣弄武藝、嘲弄天下,而是為光複教業找尋可用之才。你教圖譜只傳嫡子,你又實沒能為承接這套功夫,你父親先前便找了我,問我可願以身當紙,先行承接這份圖譜,以後為你所用,保你終生。”

楚朝秦一愣。

“我秦家也算名門世家,無奈家道中落、父母崩殂,他曾救過我命,算是有恩。按道理說我自然該答應,只是當時年輕氣盛,不願受人擺置,又一心想要試試功夫,才私自跑去挑擂,敗果便是要答允此事。”

秦晉摸了摸他的頭頂,道:“再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楚朝秦第一次聽到這種往事,倍感新鮮詫異。他抹了抹嘴,結巴道:“這、這樣說來……你便是我教圖譜?”

秦晉不語,挑着眉看他。

“從此以後,為我所用?”

秦晉略一點頭,霎時又覺出哪裏不對來。

楚朝秦登時瞪起眼睛,雙手推上他的胸口,怒道:“那你還不乖乖躺下?我堂堂教主,要看本教圖譜,焉敢不從?”

秦晉:“……”

片刻之後,簾外轉暗,過不多時,又漸漸下起雨來。

桌上立了一支小小蠟燭,火苗光淨澄麗,照亮榻上一方旖旎。

良久唇分,楚朝秦覺察到秦晉攜着那股熱息逐步下移,接連胸口上一暖,他從未享受到過這番待遇,恍覺那處随着秦晉一起翻了天,不禁吸了口涼氣,欲拒還迎似的,擡手摸上他的臉頰。

秦晉偷笑,扭臉往他掌心上舔了一下。楚朝秦立刻又是一個瑟縮,手掌松松握了一握,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這邊秦晉咂弄完畢,稍稍擡身,将他整個兒攬入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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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只道他平素裏嬌生慣養不經風浪,實則自幼時父母雙亡之後,教門傾軋便如風刀霜劍,個中滋味無人能知,也無人能訴。楚朝秦打記事起便不曾再被這般抱過,突如而來的肌膚相親勾起他孩提回憶,眷懷不已,下意識就摟緊了秦晉的腰。

秦晉本欲抱他調換個姿勢,眼看他現下裏乖得像只幼犬,便不再動,單摟着他就這麽坐了片刻。

他将手搭在楚朝秦腰側,輕輕撫動那塊皮肉骨頭,放緩了聲音問道:“還做不做了?”

楚朝秦靜默半晌,道:“我想報仇。”

秦晉借了燭光,瞧見他被遮住雙目之處微微透出濕潤,便溫柔道:“放心,我既受過托付,定會幫你到底。”

楚朝秦聽罷撤走布條,他睫毛下果然濕了一層,然而态度堅決,斬釘截鐵道:“報仇是報仇,我不必靠你。”

“楚陸恩吃裏扒外多年,今又殘忍屠害教衆,老爹的死定與他也脫不了幹系,我必要親自手刃這條老狗。”

秦晉收回手臂,靜靜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而後笑道:“如何手刃?僅靠你那幾式花拳繡腳?”

楚朝秦道:“怎麽?”

“楚陸恩心狠手辣,花招奇多,功夫還倒在其次,想他一人撼你不動,卻能掀動武林多派來攻,可見手段深淺。若以你這顆榆木疙瘩,”秦晉敲了敲他的腦袋,道:“還早得很。”

楚朝秦驀地卡了殼,心知他這話不錯,別說腦筋,就連功夫上自己相較于楚陸恩來說,也只能算得是“花拳繡腳”了。

他離了秦晉的身,蹙起眉頭出神,而後道:“若我能學得圖譜上的功夫……”

“楚朝秦,”秦晉正色道:“你父親名號在外,于武林中雖說不上首屈一指,但能完勝他之人怕也不在多數。江湖上傳他秉承這本圖譜才耀武揚威,其實不然,以他之修為習這功夫也僅是淺嘗辄止,不敢深究,你可知為何?”

楚朝秦略一思索,道:“因承受不能?”

秦晉道:“圖譜上所繪功夫精深,渾厚內勁自是必然,然這套內功雖能鑄人筋骨,卻走的是取長補短之法,實非善物。”

楚朝秦不明白,問道:“怎麽說?”

秦晉點上他的心口,道:“你功夫薄弱,心性純良,它便取你心性,補你功夫,可明白了?”

楚朝秦仿佛早有所料,倒沒有顯出多大吃驚來,自言自語道:“倒也不差。”

秦晉挑眉瞧他。

楚朝秦嘲道:“反正惡名在外,橫豎也并不多這一件。”

他未說完,屁股上忽然一疼,卻是秦晉一掌拍了過來。秦晉功力未複,掌勁不足,但落掌之處拿捏剛好,掴得他關元穴劇痛無比,楚朝秦嗷一嗓子仰了過去,随即在地上連蹦帶跳,羞惱至極,吼道:“你又打我!”

秦晉甩甩手,嘲道:“小魔頭,別忘了圖譜在誰身上,先不說怎樣為惡,憑你資質,究竟練不練得成,還得我說了算。”

楚朝秦跳了一會便不跳了,聽完這話愈發興致缺缺,垂頭喪氣走到一旁,鬧起了脾氣。

他不肯說話,秦晉也不再理他,兀自拉過被單蓋上。他餘毒未褪幹淨,又一直陪着這小子胡鬧,實在疲乏得很。所以屋內一下便靜了下來,唯餘雨點打在茅屋頂上,沙沙直響。

秦晉未敢真的睡着,只是閉着眼應景,就這麽過得須臾,忽聽楚朝秦開了口,喊道:“秦晉。”

秦晉背朝着他,忍了又忍,還是應了一聲。

楚朝秦道:“要不……我拜你做師父罷。”

秦晉不覺想笑,又堪堪壓住,一本正經道:“我倒還沒收過徒弟,不過拜師則需誠意,你拿出來我瞧瞧?”

楚朝秦并無能拿得出手的誠意,他将手指插入發根,自顧自又苦惱了一陣,最後跑去秦晉跟前,期期艾艾問道:“我給你磕頭可使得?”

秦晉失笑。

誰知他接着便雙膝着地,大頭朝下,果然咕咚磕了個響頭。

秦晉連忙掀被坐起,一把扶住。他本來肩上帶傷,一刻沒留意扯到刀口,疼得猛一皺眉。

楚朝秦沒有得見,擡起滿面的不忿及委屈,偏又可憐巴巴。秦晉疼中忍笑,道:“光屁股示誠是誰教你的?也不嫌丢人,可鬧夠了?”

楚朝秦道:“你願意了?

秦晉不置可否,徑直問道:“冷是不冷?”

楚朝秦本執意要他開口應允,但橫眉怒目盯住他那被窩看了許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那還不進來睡覺?”秦晉道:“等睡飽了,天明再議。”

楚朝秦答好,而後又怒道:“可我頭都磕了——”

秦晉霎時睜開雙目,瞧見楚朝秦蹙着一點眉心,倒像投入了全情全意,便忍不住地要笑。

楚朝秦懵怔了一瞬,當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事,忙與他分離,問道:“有事?”

“有,”秦晉勾了他的下巴尖,眯起細長的眸子,道:“有些本事。”

楚朝秦依然不解,對方卻拍了下自己屁股,低頭道:“瞧。”

兩人身上又是精又是汗,黏黏膩膩融成一團,彼時分開,楚朝秦才發現秦晉遍體斑斓,忙翻身端來燈燭,一照之下果然是圖譜中畫痕重現。

那些畫樣流暢清晰,有如篆刻,令他喜出望外,連忙要拿手去摸。秦晉卻故意遮了胸口以下,道:“練功講究循序漸進,切不可急于求成,你且記下一式,稍後我會解于你聽。”

楚朝秦忙于記誦,心無旁骛。秦晉等待須臾,瞧他還是皺眉不語,便又往屁股上打去,道:“還沒記好?怎這般笨?”

楚朝秦接連挨了幾下,才擡了頭,道:“好了。”

然後他又十分困惑,問道:“你幹什麽總打我屁股?”

他的屁股渾圓結實,打起來響亮勁道,秦晉便把手掌覆了上去捏了一捏,懶洋洋道:“你不讓人碰,打打還不成了?”

楚朝秦想了想,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便道:“哦。”

兩人鬧完一宿,皆是筋疲力盡,好歹有所成果。不過舍內簡陋,無水少衣,楚朝秦便用那被單胡亂揩了,先與秦晉囫囵睡下。及至第二天山雞鳴叫,他醒得早,自覺跑出去向主人家讨來兩身幹淨衣裳,才将秦晉叫醒。

秦晉腦袋昏沉、肉酸骨疼,上下沒有一處舒坦。楚朝秦昨日既磕過了頭,現又有求于人,只好老老實實為其穿衣挽發,還單膝着地提好了鞋,當真是當祖宗來服侍。

他打來清水浸濕手巾遞向秦晉,對方偏偏不接,只将臉伸給他。楚朝秦無法,道:“一會去練功罷?”

秦晉毫無慚色坐享其成,道:“肚子餓,不高興練。”

山中人家,衣食自是粗鄙,他身着短打草鞋,咽着鹹菜稀飯,心裏着實不太痛快,但也說不上究竟哪裏不太痛快,于是動了動外露的腳趾,緩緩對楚朝秦道:“我雖初為人師,但自有一套教授方法,你若有點半不合意,可是要挨打的。”

楚朝秦同樣食不下咽,痛快點頭應允。

秦晉望向檻外細雨,各色草木如沐春風,深深淺淺難掩青碧,道:“學武講究心境,我剛同主人打聽過,這山谷往東三十裏處有片竹林,清幽靜雅,稍後我們到那裏去。”

楚朝秦頭也不擡,道:“好。”

秦晉道:“你撐好傘。”

楚朝秦道:“噢。”

秦晉道:“再背我去。”

楚朝秦:“??”

秦晉将筷子咬進嘴裏,伸出兩指摘去他頸子上拴的紅繩。楚朝秦要奪未奪回來,怒道:“你做什麽?”

“這是信物,練得不好,便不給了。”

秦晉将那小墜子握在手心裏,笑道:“不準用腳上功夫,一步一步走過去,可記住了?”

那地方如他所說有三十裏,然而走到半路,秦晉才一拍腦袋,道記反了,應是向西。

楚朝秦一手撐傘,一手在背後托着他,山路遠遠不如平地,下了雨後愈發崎岖難行,累得雙腿沉重手臂酸疼。如今更是南轅北轍了半日,還得咬牙折返,直直又走了數十裏路,只是此刻已近酉時,天□□黑,秦晉在他背上趴得疲憊,打了個呵欠道:“今兒太晚了,明兒再來罷。”

楚朝秦幾縷發絲濕漉漉貼于額上,不知是雨是汗,他吊起一雙眉毛,忽然将秦晉狠狠往地上一擲。

可是秦晉早有所備,輕巧落地。楚朝秦上前一步,一下抓住他的衣襟,道:“秦晉,你不想教便不教,何必三番兩次耍弄我?”

秦晉面帶戲谑,讓楚朝秦看在眼裏,他連眼圈兒都泛起了紅,氣喘籲籲道:“好玩兒?”

秦晉拍了拍他的拳頭,四兩撥千斤般使他放了手,兀自理順衣裳,微笑道:“我還不是翻來覆去被你折騰許久,你摸良心,道那時好不好玩兒?”

“你……”楚朝秦頓了頓,道:“便因此來報複我?”

“報複你有甚好處?”

秦晉又笑道:“我說過我自有一套方法,不願學便罷,絕不強求。”

楚朝秦瞅他笑容,說說不過,打不敢打,唯有繼續忍氣吞聲,悶悶道:“學。”

他說完扭身即走,秦晉朝着他背影問道:“哪去?”

楚朝秦沒好氣道:“家去。”

秦晉将紙傘往他肩上一搭,道:“忘了背我。”

這人簡直無賴到了極致,楚朝秦攥緊拳頭,仍舊回來他面前弓腰蹲下。秦晉伏了上去,于他耳邊道:“這才聽話。”

等趕到茅屋時天早透黑,主人家本已睡下,見他二人回來婦人忙起身點竈燒飯。楚朝秦沒有胃口要回房,秦晉卻不肯,見那糙米飯內切了山豬紅肉,香味撲鼻,所以也不客氣,愣要他在旁看着自己大快朵頤。

等到酒足飯飽,他又命楚朝秦為那婦人去送一錠金元寶。

婦人哪裏見過這麽多錢,只敢愣在一旁定定地看,她看楚朝秦,楚朝秦也看她,皆不肯說話。秦晉親自過來摁了楚朝秦的腦袋,道:“怎不道謝?”

楚朝秦便冷着臉道:“謝了。”

女人似乎口拙,嗫嚅着把自家男人叫起來,兩口子皆是一言不發,只管誠惶誠恐望着秦晉。秦晉微笑道:“這兩日多得叨擾你們二人,明兒起我們便離開了,日後不管是誰來問,還望不要與外人提起為好。”

他們仿若得到首肯,這才點頭哈腰地接過。秦晉一哂,自提溜着楚朝秦回房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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