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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晉從未如此着過怒,連自己亦不解緣由,只一聽到他寧不要圖譜也妄圖切斷關聯,便順理成章地想要揍人。
然而數巴掌掴下去,楚朝秦已不再出聲。秦晉雖邪雖怪,但以往絕無此股暴戾脾氣,最後幾下有意收了手,擡眼小心往前頭去瞅,發現他一味趴伏悄無聲息,忙拽了衣領,道:“小魔頭?”
楚朝秦雙眼通紅,額露青筋,竟是在兀自咬牙硬挨。
秦晉放下來心,不肯打了,板起面孔胡謅道:“天下人想拜秦晉者不在少數,我只破例收你,膽敢想拜則拜,想斷則斷?”
楚朝秦只把一雙目光錐子似的戳向自己,秦晉被其盯得不甚自在,嘀咕道:“我鮮少動氣,怪你嚣張太過了!”
可楚朝秦仍是不言語,他費半日唇舌,只反複将自己說服了,故把人扔在一旁,氣呼呼走了。
楚朝秦在石磨上伏了片刻,等身後那股灼痛逐漸散去,才略動了一動。
他彎腰提起褲子,一動才發覺這秦晉當真是下了狠手,那掌勁深入皮下,就連風吹草動便要痛上一陣。楚朝秦心頭之火難消,偏走不能走,只得勉強伛偻了身體,轉眼再去望這院子。
院子不大,一眼即可望到四周山壁,然而建得精妙,有屋有樹,有田有水,五髒俱全,皆被圍攏于一處山凹之中,大概就是秦晉長年隐居之所。說起來秦晉出身世家,少年成名,憑手裏一柄怪劍,也曾行過數起仗情仗義的大事,只不過後來行蹤飄忽不定,武林中更新疊代,自然對他這號人物評價寥寥,若不是因這次清涼山被圍重現于人前,或許會這般一直沉寂下去。
楚朝秦對他同樣知之甚少,只知當年雲胡山巅一事令教派名揚天下,但從那之後又發生何事,自己卻是一無所知。
楚陸恩曾道秦晉被老爹捉上山後留了十日有餘,那麽自己從未下過山,為何對此毫無印象?
他算了算楚霆谷暴斃之日,似乎也在那時前後,這麽前後串聯起來,當真是撲朔迷離。
谷內微風蕩起,雲霭搖曳,徐徐吹向臉頰。楚朝秦周身清爽,餘怒漸消,随手榷了根草葉叼在口中,仔細尋找秦晉當年時模樣,以他如今這等長身玉立,又該是怎樣的一番面冠與風情。
他正出神,忽然被一襲影子蓋過頭頂,擡眼發現秦晉懷抱了一捆新柴立于當前,正面無表情看向自己。
楚朝秦随即換回愠怒神色。
可是他瞪秦晉,秦晉亦瞪他,兩人瞪來瞪去沒個了局,楚朝秦瞪得眼眶酸疼,索性別過臉去,又聽秦晉在後哧一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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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柴擲于地上,在不遠處坐了,抽出怪劍開始劈柴——怪劍別樣鋒利,劍刃過處寒光乍現,用來劈柴實在是暴殄天物,然這無良主人毫不介意,劈兩根便擡眼看一眼楚朝秦,生怕他能插翅跑了似的。
兩人兩看相厭似地靜坐許久,直到他将柴劈完才起身回屋,接着又抱來一筐青菜,開始就水擇菜。
楚朝秦:“……”
待他慢慢将菜擇淨,再去兜水淘米。楚朝秦扭得脖子幾乎轉筋,将周遭景色全看乏後,只好又默默回到那人身上。
楚朝秦自持對他不存雜念,時時自我告誡這一道上難免要受圖譜驅使,才會處該處之人、行需行之事,等到翌時學成,二人關系即如錢銀付訖,便可大道南北,各走一方了。
然而這一看下去便無可收拾,從指頭尖,到趾頭尖,襯着身後青山綠水,桃花田園,倒死活拔不開眼。
不僅不舍這番風景。
楚朝秦于不知不覺間發起呆來。
——也許還有這般人物。
秦晉潑出一舀水去,也在此刻望向他,洋洋道:“你總瞧着我幹什麽?”
楚朝秦臉頰峰蟄似的一燙,他生來心性單純,總記吃不記打,但身後灼痛猶在,且秦晉這般古怪脾氣着實教人難以釋懷,便硬生生又背過身去。
秦晉十根指頭插于清水裏,将那瑩白米粒撥來弄去,忽然轉頭打了一聲唿哨,一直蹲于桃枝上假寐的大畫眉聞聲飛來,停在他肩頭之上。秦晉揚臂,那鳥兒精通人性,展開尺長的醜翅膀,往楚朝秦腦袋上蓋了下去。
楚朝秦被戳了個正着,幾乎尿了褲子,連滾帶爬地從石磨上摔下來,而那大畫眉一觸即離,昂首往山谷之上,逃了個無蹤無影。
秦晉哈哈大笑。
楚朝秦正于氣頭之上,也再顧不得好不好看,飛身過去就打。他猶如被激怒的小兒,提拳飛腳,毫無章法,所以這回輪到秦晉被吓,接連挨了幾下,才想起架住對方手臂。
“作什麽?”他笑罵道:“小瘋子!”
楚朝秦上下受制,氣至紅眼,猛地用腦殼向上一頂,不偏不倚撞到秦晉下巴。秦晉登時一聲痛呼,慌忙撒開了手。
楚朝秦用了十成力氣,将人撞跌倒地後也是頭昏目弦,他定了下神,重撲回到秦晉身上,專撿那易揍皮薄的地方揮拳。秦晉護住頭臉,喊道:“過了!過了!”
可楚朝秦油鹽不進,硬是發洩了個痛快,最後他雙手死死掐上秦晉脖子,拇指扼住他的喉管,一副面孔上繃起張殺氣騰騰的皮來。
他這般模樣秦晉還是頭一遭看見,心裏明知他下不去手,幹脆平攤了手腳,擠出一絲笑容,道:“大腦袋嗳……”
“你咋這麽好看?”
楚朝秦拳頭剛剛握上,卻瞧他眨一眨眼,對自己笑道:“自小就這麽好看。”
楚朝秦正憑着一股蠻力将其騎于身下,聽到這話倏然一傻。
秦晉瞬間獲救,一個鯉魚打挺逃脫桎梏,轉身發足奔出百尺,回頭時卻看楚朝秦仍愣在原地不動,他停了腳,撩開下擺勾勾手指,道:“俗稱兵不厭詐,你在這上頭還要在生氣不成?”
任他張牙舞爪挑釁多時,見這小子依舊呆若木雞,只好悻悻又貓回來,遠遠以雙臂護住脖子,道:“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楚朝秦臉上不見喜怒,擡頭道:“我想起十年之前。”
秦晉挑眉道:“有甚可想?”
“想你為什麽要蚍蜉撼樹,執意登上雲胡之巅,”楚朝秦抿了嘴唇,道:“想萬衆之中老爹又為何偏偏選你,授我圖譜。”
他一手捂了腦殼,竭力想要追憶,但往事歷歷在目,偏方才那一剎那的熟識之感如魚沉深淵,轉瞬即逝沒了影子。
“想你為何總要避重就輕,不願明白告訴我。”
秦晉心頭稍凜,繼而舒展額頭,道:“想它作甚,徒增煩惱。”
楚朝秦反問道:“莫非你心裏有鬼?”
秦晉伸手牽過他的手背,先是揉揉捏捏,最後抵上嘴唇,道:“那你說,這世上除你爹外,誰還如此溫柔待你?”
楚朝秦不解其意,蹙眉想了一想,遲疑道:“你?”
秦晉得寸進尺,把他當作一尊易拿易捏的木頭人攬于懷中,又道:“那不就是了。”
楚朝秦睜着一雙靈動的眼,靜靜掃過他眉睫鼻梁,道:“是什麽……稍等,這話何意?”
秦晉俯身跨過二人間隙,掰過他的臉蛋就是一吻。
只不過這個吻一觸即離,他自鼻尖那裏攢了抹紅,像一滴極濃的墨落入清水,驀地暈染開來。
楚朝秦看得清楚,于是沒來由覺出了口渴,渴得厲害。
猶如一條涸轍之鲋,坐擁甘霖,卻遠不止渴。
他猶猶豫豫着抓住秦晉的袍襟,湊近過去。
秦晉明白他之用意,狡黠一笑,遂閉了眼。
可就在這時,那人一翻雙手烙上皮肉,內力頃刻由掌心灌入,結結實實拍了過來。秦晉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只覺得氣血壅塞,胸悶氣短,捂着胸口半日沒回過神來,只指向楚朝秦,驚道:“你你你……”
楚朝秦道:“兵不厭詐,與你學的。”
秦晉在最動情的時刻遭了暗算,雖不嚴重,仍舊不爽,他歇斯底裏朝天大躺了一會,終是自己爬起,摔門進了堂屋。
因見他連生氣都生得虛張聲勢,且那兩句話想來不似玩笑,但這人一向古怪,楚朝秦好歹反将一軍,渾未在意。他表面淡定內心狂喜,又怕秦晉伺機報複,便兀自走回方才的石磨前頭,盤膝坐好,全身戒備。
只是過得許久,屋裏仍沒動靜,楚朝秦心有戚戚然,自言自語道:“真生氣了?”
他無數次想起來看看,又無數次按捺住不動,糾結到最後還是安慰自己道:“他先鬧的,不怨我。”
等月上柳梢,周遭一切安靜下來,門才又重開。秦晉毫無愠色,端了一碗飯從暮霭中優哉踱來,擱在石磨盤上,道:“嗟,來食。”
楚朝秦兀自吃驚,奮力抵住香氣誘惑,抿了嘴道:“你……”
秦晉好奇:“什麽?”
楚朝秦截斷話頭,改口問道:“你……還沒說,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秦晉踢開一顆渾圓的石子,道:“靈山福地,或野山荒地,你說是哪便是哪。”
“秦晉,”楚朝秦皺眉道:“我腦子不傻,但問你嘴裏能有幾句可信?”
秦晉笑眯眯探頭過來,道:“原來不傻?”
楚朝秦捏緊拳頭,每每與他說話總上肝火。可秦晉偏是一根嚼不爛掙不斷的牛皮草,袖手從旁邊坐了,揶揄道:“誇你好看,信是不信?”
楚朝秦垮着臉道:“自然不信。”
秦晉閉眼,忽然低頭,往他唇上淺嘗辄止地啄了一口。楚朝秦一呆,即揮拳又要揍他。
秦晉接下他的拳頭,嘆道:“可在我眼裏就是好看吶。”
楚朝秦怒道:“秦,晉!”
秦晉又道:“因你好看才帶你回家,這句話總該合情合理,你信是不信?”
楚朝秦沒了跟他繼續說話的欲望,專心扒飯。秦晉不顯山不露水,白飯倒蒸得香甜怡口,菜肴鹹淡适中,上面蓋了顆腴滑鮮嫩的蛋,熱氣騰騰,加上他腹中着實饑餓,更是忍不住食指大動。
秦晉笑眯眯看他狼吞虎咽,随手撈過他的發辮把玩,悠悠道:“不過說回正經,江湖事向來恩寡仇多,難以清斷,報仇不過他殺你後你再殺他,不如拂衣事了仇怨兩斷來得悠哉快活,古來萬事皆有定數,所以有甚仇可報?”
楚朝秦來不及吞咽,咕咕嘟嘟反問道:“你說甚仇?那潑蠅營狗茍妄稱正道,為奪圖譜,寧可張冠李戴潑我髒水,此仇焉可不報?那楚陸恩更是人面獸心,當日一戰害我家破人亡,教衆死傷無數,此仇焉可不管?”
秦晉失笑,道:“還不是怪你平日好逸惡勞,如今髀肉複生,才致後院起火……”
楚朝秦果然立刻便要惱羞成怒,秦晉眼明手快将他摁住,立刻又轉了舌頭,道:“都是你爹鬧的,好端端搶甚圖譜?這不圖譜就在你處,只你能看,誰也搶不走。”
此話倒是不差,只因二人為此行過房事,不然憑秦晉本領,可不是唯己能為?楚朝秦在盛怒之下不覺臉上紅了一層,尴尬閉了嘴不說話。
秦晉進而環上他的肩膀,伴着澄澈身後月光,柔聲道:“與你商量一件事情可成?”
楚朝秦沒好氣道:“你先講。”
秦晉道:“你說有人不光長相俊逸豐朗一表人才,還可洗衣燒飯養鳥灌園,亦能保你日後無人欺負,這人好是不好?”
楚朝秦停了筷子,一頭霧水。
秦晉又道:“這人若肯主動倒貼,以後願意陪你終年,你要是不要?”
楚朝秦大睜眼睛望他,道:“誰?”
秦晉嘿嘿一笑,對了對指頭尖,道:“我這小院子裏什麽皆有,獨缺一人作伴,你說怎生是好?”
楚朝秦這次倒是靜默良久,細細将口中的東西嚼爛咽淨,才遲緩地開了口。
他鄭重道:“秦晉。”
“只你肯将老爹傳下的功夫如數教給我,我即離開。”
秦晉一愣。
楚朝秦垂頭摳住碗沿兒,月光傾倒下來,剛好盛滿他手中的一碗。
他認真考慮須臾,最終下定決心似的道:“彼時你再娶妻也好,生子也罷,也都與我無關了。”
秦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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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