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月至中天,天實在是晚了,秦晉沒辦法只好畢恭畢敬請尊師下榻。婦人也毫不客氣,占了屋內獨一張大床,把他兩個攆到院內,道:“你們愛怎生鬧怎生鬧,倘若吵到我一絲一毫,便斬下一手一腳,交予我老頭做藥引去!”
秦晉噤若寒蟬,楚朝秦連續兩夜被攆出房,此時也是不敢吭聲,頗為無奈瞅着秦晉。
秦晉拉了他走去花樹底下,拍了拍那張窄小竹榻,笑道:“擠一擠罷。”
楚朝秦想起他不惹蚊蟲,倒是極好的□□,只是地方太小實在盛不下兩名男人,而自己雖累了一天一夜,精神依舊飽滿,便搓了搓臉,道:“你困便是,我守着你。”
秦晉歪倒榻上,道:“怕我不成?”
“怕你什麽?”楚朝秦席地坐了,道:“我欲明日專心練功,不再一味求那邪性神功,假以時日也能趕超于你。”
秦晉撐起腦袋,奇道:“怎想開了?”
楚朝秦低了頭,正經道:“你與師公之話全然在理,老爹耗心費力為我得罪天下衆派,但其所鋪設實非我所願,與衆派之仇我暫可放下,但門戶之變亟需清理,楚陸恩所作為必定牽扯老爹身死之謎。”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忽喊道:“秦晉……”
秦晉正仔細聽他說話,下意識便應了一聲,道:“怎麽?”
楚朝秦方才誤以探脈之法探其罩門,他再遲鈍,亦能感受到那刻秦晉充沛之力逆行回溯,能夠源源不斷充盈自身,當初倉促也顧不上奇怪,但再聽他其後的這番解釋,才恍然印證了心中想法。
既然秦晉之身,是為承載圖譜。
那麽秦晉之功……
楚朝秦禁不住寒毛直豎,立時間感到了楚霆谷一路草灰蛇線,竟是這般的心思深沉、手段極端。
秦晉瞧他欲言又止,愈加好奇,伸手捏了捏他臉蛋,問道:“發什麽呆?”
楚朝秦回過神來,擡眼看他,道:“我問你一件事……你呆在清涼山上那十日裏,我老爹……都對你做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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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十年之前,楚朝秦自己不過剛及龆年,對秦晉上山這事不可能不知,除非有人故意避他耳目。
秦晉似乎對此并不想提,然而他愈是不說,自己便愈放不下,但楚朝秦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他記起衆江湖人的胡亂猜疑,當初不覺怎樣,如今想來,倒怕秦晉真會說出什麽來。
秦晉臉上笑意漸消,他摳了摳額角,扯下那裏的一縷長發繞在指尖,繞來繞去又蹙起眉心,總是沉默不語。楚朝秦見狀忙一拍膝蓋起身想逃,嘴裏道:“算了,我只閑來問問,咳,那個天已不早,還是……”
“真想知道?”
“唔?”
秦晉把手掌一搭,楚朝秦半拱起的脊背便順承他的掌力,又緩緩縮了回去。
他想,亦不想;想什麽,不想什麽,甚至連自己都稀裏糊塗、不甚明白。
秦晉一笑,抓過他的衣領,道:“過來,我告訴你。”
“小魔頭。”
秦晉在他耳邊輕輕笑道:“這些事情我只與你做過,再無他人,你可放心了?”
翌晨。
秦晉于睡夢中就聽見似有人貼在枕邊過招,響動叱咤不絕。等他迷迷糊糊再醒轉過來,先被初生的日頭灌了滿眼。
自己仍舊卧于榻上,只是身上多了條薄單,秦晉裹嚴實下地趿了鞋,瞧院子另一端正舞槍弄棒好不熱鬧,果然是楚朝秦。
楚朝秦起得很早,此刻冒了一頭一臉的熱汗,他手中緊握婦人昨天帶來的半根甘蔗,正不厭其煩斬劈戳刺,而婦人一手掐腰,一手提了怪劍,幾乎要将黏軟的地面戳出無數個窟窿,扭頭看見秦晉,于是抱怨道:“太蠢了太蠢了!”
秦晉蹭到她身旁,笑道:“怎這般好精神頭?”
楚朝秦拿棍當劍,幾個禦敵動作遲遲做不到位,偏婦人又是個急性子,總按耐不住要上前揍他。在秦晉睜眼之前,楚朝秦剛剛挨過兩腳,又滾了一身的土,屁股上還兀自帶着個鮮亮腳印。
秦晉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低聲對婦人道:“你那腿腳功夫是有名的,倘若踹壞了怎辦?我是要跟你拼命的。”
婦人生氣,将劍往腳邊斜斜一插,指着它道:“老娘才懶得管,清早起來便看他要打你這玩意兒的主意,偏生臂力不夠提不起來,我思量着好歹是你徒弟,一試才知道,這小子根基功夫實在忒差!我看從眼下練起不如不練,幹脆教教他如何燒火使竈,安生在家洗衣煮飯還簡單些!”
秦晉哈哈大笑,心內萬分贊同,卻在嘴裏谄媚道:“要麽能拜你當師公呢?天底下哪有你教不會的徒弟?”
婦人不吃他那一套,仰起面孔又去盯楚朝秦,怒道:“斜身過背,橫穿下刺!怎連下盤都站不穩了?腿屈成這個熊樣是要拉屎給老娘看?”
楚朝秦原本心無旁骛,見秦晉一來便沒來由地開始心慌,冷不防被她一吼更要自亂陣腳,手裏那棍竟直直打起來擺子,看得婦人一通惱火。秦晉見狀忙跳了過去,掌心往他腋下一托,順勢用腳将他膝彎又下壓了三寸,果然比方才穩上許多。
秦晉悄聲道:“我師父一貫面冷心慈,不須怕她,要知有她指教,堪稱福氣。”
楚朝秦不知怎地,聽他說話就要臉紅,心髒也跳得奇快,遮遮掩掩嗯了一聲,忙不疊要換動作。秦晉卻不肯放開他,磨磨唧唧在旁半日,又問道:“你是喜歡她教,還是我來?”
楚朝秦不敢與他對視,但還是認真想了一刻,道:“都行。”
秦晉點頭,轉身對婦人道:“師父,別老提着那幌子晃悠,劍光無眼,萬一傷到我徒弟可怎麽好?”
婦人也正嫌劍沉,道:“那用什麽?”
“用這個罷,”秦晉去磨盤上取了上回用的細竹條,恭敬遞給她,道:“這個打得疼。”
婦人:“……”
楚朝秦:“……”
等他将飯菜端上桌時,楚朝秦已挨了幾鞭,疼得呲牙咧嘴。秦晉終究不忍,強拽了婦人坐下吃飯,楚朝秦餓了半日,也興沖沖收了東西過來,婦人卻将筷子一拍,沉聲道:“還有臉吃飯?”
楚朝秦吓得定住,眨巴眨巴眼去看秦晉。
秦晉笑道:“練功不急在一日,總要填飽肚子啊。”
婦人不忿:“我都活活教他氣飽了,帶你都不容易,再帶出這麽一個徒孫來,老娘怕是要折十年壽!”
“你長命百歲擔心什麽,”秦晉讨好般幫她夾了菜,道:“你當年教我時,可不是這麽個脾氣。”
婦人愣記不起來自己當年是甚模樣,想了半晌才道:“他這般資質,能與你比麽?”
秦晉怕楚朝秦聽了又積存在心,忙兩三句話将其打發,然後拽了他坐下來,安慰道:“你既得到我一些功力,雖使不好,但時日長了總能融會貫通,現只要将我師父教的記熟練好,再記住屆時臨敵,不懼則剛,如你那草包叔父一流,便是不在話下。”
楚朝秦心如明鏡,對秦晉師徒亦識好歹,所以毫無芥蒂,此刻老實握了碗道:“我倒不懼楚陸恩,只因有一件心事,使我迫切學成,想回到清涼山上看看。”
秦晉也正有意帶他回去,于是問道:“何事?”
楚朝秦瞧了眼婦人後欲言又止,繼而拎起筷子,搖頭道:“興許是我多心,這麽些天也不見動靜,應該無礙。”
秦晉知他有顧慮,也不再問。三人四平八穩吃完了飯,婦人自去歇晌,楚朝秦自覺收拾了碗筷,秦晉跟在他身後,一道去了潭水邊。
楚朝秦未洗過碗,洗幾個碎幾個,秦晉等他将這一摞瓷碗摔打幹淨,才從後抱了他道:“你刻意避着我做什麽?”
楚朝秦耳根發燙,手裏捏了兩片碎瓦要拼,拼來拼去也不吭聲。秦晉便捏了他的耳朵,道:“再紅下去,可切來吃了。”
楚朝秦倒不掙紮,反而大方道:“好吃便給你吃。”
秦晉把下巴颏搭他頸旁,笑道:“這媳婦兒長成了,要往常早鬧翻了天,現下裏挨過揍還這樣聽話,是開竅了?”
楚朝秦挑了眉梢,嘀咕道:“別總這般叫我。”
秦晉道:“不愛聽?”
楚朝秦轉了身,見左右無人才掐了他的臉頰,壓低聲音道:“你憑着良心說話,你我兩人裏誰更像女人?”
秦晉嘻嘻笑道:“莫非是我?”
楚朝秦道:“知道就好,煮飯暖床,百般賢惠,還肯替我伸冤說話……秦晉,我以前怎沒發現你還有這麽多好處?”
秦晉緩緩揉他深刻眼皮,嘲道:“眼瞎怪誰?”
楚朝秦:“……”
秦晉不再逗他,将其雙手一攏,道:“怎麽,良心發現是要補償于我?要不然等到入夜,喂你嘗嘗我的滋味如何?”
楚朝秦與他總三句話說不到正經處,好在早已習慣,索性放開陪他玩笑,道:“常言道楚先秦後,光聽名字也是該我壓你一頭才對,活該翻不了身。”
秦晉想想似乎吃在爹媽的虧上,倒也無可辯駁,随口道:“這名字不好,我以後換了。”
楚朝秦靈機一動,忽然摁住他道:“我有一名,正巧合适。”
“哦說說看?”秦晉奇道:“看我擔不擔得起。”
楚朝秦道:“你姓秦,又明裏暗裏戀慕于我,以後便叫你秦慕楚可好?”
秦晉瞧他說得不甚要臉,便也跟着笑道:“秦慕楚?慕楚,暮楚,聽着倒是跟你能湊上一對兒。”片刻後忽又反應過來,翻身一把他攜抱入懷,道:“換來換去這勞什子不都在下頭!老子壓你還需更名?來來來武力上見真章,遞招罷楚大俠!”
秦晉好容易挨到日落,特意燒出兩手佳肴,借以答謝婦人辛勞一日。然而婦人吃完一抹嘴,擡腳便要去堂屋歇息,秦晉從後陰沉着臉跟上,拽了她問道:“好嫩師父,還不回去?”
婦人瞪眼道:“好吃好喝,回去作甚?”
秦晉瞧她耍賴,不滿道:“那你記不記得山下還有個活口?”
婦人恍然:“噢——”
秦晉随即笑靥如花,遂将她旋了個身往外推去,邊道:“你們伉俪恩愛舉案齊眉,再不去看看怕是要餓死了。”
婦人不語,抽出短棍卡住兩旁門框。秦晉一時使不上了力氣,暗中便運起些內力,卻沒想到氣未發足,已然被她彈了回來。婦人衣袖一抖,散出周身氣勁,秦晉見狀腳步後移,振臂來擋,殊料自己丹田虛空,早不複當初修為,一碰之下氣血翻騰,竟忍不住後仰過去。婦人只為試他一試,自然未出全力,卻不想秦晉居然虛弱至此,連區區一招都接不下。
她登時皺眉,一把拽回,再用短棍分別架他肘腋,然後一跷一扯,秦晉便貓上了她的背。
楚朝秦擦幹手回屋,忽見他倆一陣風似的奔向洞口,秦晉于慌亂中沖他長伸了手,喊道:“大腦袋幫我!”
楚朝秦猝不及防,下意識便出手去攔。婦人同時出招,把莫大力道襲向他的臉面,楚朝秦練了全天的化勁拆招,對這式是再熟不過,當下現學現賣,稍移身形,只用單手格擋,騰出另一只手變掌為爪,去鎖婦人喉嚨。婦人不慌不忙,上提短棍往他腰側打去,楚朝秦畢竟才疏學淺,壓根不及變招,正為難間,秦晉遽然出手,徒手硬生生握住棍首。
婦人受制,怒道:“好你們兩個兔崽子,敢為難于你老子娘!”
秦晉死扯住她不放,扭臉對楚朝秦道:“攻她下盤!”
楚朝秦會意,借力跳起後屈膝來撞,婦人腳下功夫不甚精通,此刻忙用一腳站定,掄起另外一腳就往他□□踢去。秦晉大驚失色,慌不擇路拽了她花白發辮,用力一薅。
婦人:“……”
婦人吃痛,差點被楚朝秦絆倒,只好用短棍撐地,将他掃開,氣喘道:“日你們娘,才跟老娘學了些皮毛就敢來班門弄斧,找死不成?”
楚朝秦還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道:“你們這往哪去?”
秦晉張口就解釋:“她要将我……”
婦人用短棍封了他嘴,道:“他打算夜裏偷偷幹你屁股,老娘現就将這貨丢下山去,你待如何?”
楚朝秦:“……”
婦人冷哼一聲,将人扛起即走。秦晉拼了命亂掙亂拱,像被強縛上鍋的活蝦,可憐巴巴盯着楚朝秦看,楚朝秦想了一想,終究是無能為力,只得揚了揚手,目送他消失于石門之外。石門緩緩閉合,院內剩下他獨自一人,楚朝秦立于原地出了會神,才掉頭往回走。他也不願意入房,擡腿又坐上竹榻,一眼看見怪劍孤零零插在桃樹底下,只身淌出一道濃墨的影子。
楚朝秦摸了摸劍柄,忍不住又去望那死氣沉沉的洞口,最後嘆了口氣。
他這大概是破天荒頭一次,感到了長夜漫漫,着實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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