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谷內無風,濃霧之中卻有飒飒聲響。楚陸恩束手而立,一雙瞳仁泛黃,陰鸷盯住秦晉面龐。
秦晉毫不懼他,道:“想不起來?那我便再提醒于你,那斷龍山莊莊首姓董,家實業厚只不過是繼承了祖上偷雞摸狗攢下的金底,之後才在江東一代因甚斷龍心訣聲名鵲起,說到底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
楚陸恩靜觀其變,只道:“這些與老夫何幹?”
秦晉不理會他,繼續道:“你雖沒楚霆谷有那般震天撼地的本事,但一招‘淺移陰奪掌’也算有名,此式內勁陰寒狠毒,中掌者不會立死,但會被那陰毒深入皮骨,發作起來皮穿肉爛,骨頭漆黑,有如暴斃,是也不是?”
“不錯,”楚陸恩摁住腰間長劍,道:“你想說那董莊主是老夫所為?笑話!秦晉,那人死相凄慘不假,只可惜江湖人衆早便斂骨收屍,更有少林派從旁作證,道那套掌法殘暴霸道、一掌斃命,實非老夫所能為。”
秦晉道:“那好,天下武功殘暴霸道者不在少數,細數那董家之仇家亦非罕有,而且連你都無法一掌得逞的事情,為何便斷定此案必是楚朝秦所為?”
楚陸恩冷笑道:“這便說笑了,老夫何時斷定為他所犯?只是武林衆派以此要挾上山,他在教主之位無所作為乃至丢盔卸甲,那圖譜之能世所罕有能扭轉乾坤,他既無能,為何不乖乖交出東西,以保我教派安生長存?”
“哎喲,可是據我所知這圖譜只是嫡傳親任教主,歷年而來也只有楚霆谷方得練成微末,楚朝秦既然乃你們名正言順的教主,你有甚資格破壞規矩,教他交出圖譜?不過此事且可以按下不提,”秦晉一頓,轉口又道:“十年之前,你之兄長楚霆谷曾遠赴江東,曾擒住了一名南下犯案的賊頭,這件事你知是不知?”
“不知,”楚陸恩聽他扯遠,不禁起了焦躁,道:“你莫要東拉西扯,費這無用口舌拖延時間!”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秦晉不理會他,繼續道:“這賊頭滅了淮南一處名門,正值竄逃之際恰被你前教主擒住,這楚霆谷或有好生之德,一時心軟将他放了,此事你知是不知?”
楚陸恩不知他要說什麽,只道:“打便打,何必兜這圈子!”
“啧啧啧。”
秦晉道:“那名賊頭大難得赦,自然要承其恩情,所以鞍前馬後也下了不少功。只是不日便遇害身亡,死狀無比凄慘,皮穿肉爛,骨頭漆黑,實在難看,真不知是何人用何招打殺的他……更奇的是此後外界莫名傳他乃魔教虐殺,才惹得其胞弟與魔教積怨深厚,不能化解。”
楚陸恩眉心一皺,沒有言語。
秦晉忽然問道:“不過話說回來,你連他都不識得,自然更不知道他這胞弟是誰了?”
“那我便告訴你,這人姓董,其胞弟靠着大筆不義之財在江東開莊辟戶,取名為斷,龍,山,莊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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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陸恩一滴汗珠從額角滾下,擡眉之際,長劍已出。秦晉撈住楚雲柏一個旋身,怪劍一起一落,眨眼間已然将他那兵刃從中劃斷,道:“如何?你故意殺了這楚霆谷饒的人,惹得他山莊與你教積下長年累月血海深仇,才致今天這衆派圍上清涼山的局面——我倒好奇,究竟是你觊觎教主之位預謀良久呢……”
秦晉眼睫一動,看向楚陸恩。
“還是早有人處心積慮,從背後指使你設計陷害楚朝秦,只為奪取嫡傳圖譜呢?”
“一派胡言!”
楚陸恩惱羞成怒,不禁将秦晉恨得牙癢。秦晉攜着一人之重,腳下仍是輕快,留神将他慢慢引開,嘴上道:“怎麽?我這些話亦是由少林派清逆大師親眼見證過,你還要抵賴不成?”
楚陸恩盛怒之下看一攻未成,上手便是淺移陰奪掌,夾雜滾滾黑氣,直沖秦晉面門襲去。
秦晉見果然逼他使出來了極招,故而一面躲閃,一面道:“沒錯,正是這套功夫!楚護法可是惱羞成怒,連親生兒子的命也不顧了嗎?”
楚陸恩內力遠不及他,現又須時刻顧忌着楚雲柏,更是未敢使出全力。偏秦晉拿楚雲柏擋在身前,一左一右故意往他掌上去撞。楚雲柏臉色煞白,恐極大叫,一疊聲道:“爹爹住手!”
楚陸恩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正值六神無主之時,忽聽身後一聲尖嘯,如寒淵鬼哭,或松間鶴唳,撲他而來。
他心神一晃,下意識翻身躲開,那道氣力快似閃電,不偏不倚,正穿透了楚雲柏喉嚨。
秦晉于他身後來不及躲,他猛然氣運周身,全神抵抗,誰知肋下一疼,瞬間已被那勁力射穿皮肉。
他立刻軟了手腳,方覺掌勁是由那轎中發出。而身前楚雲柏喝喝兩聲,跌跌撞撞奔向楚陸恩,楚陸恩想要伸手來扶,腳下卻是半寸不敢挪移,眼睜睜看着獨子倏然一僵,從喉嚨那處裂出一個開枝散葉的口子來,裂痕像破開的冰層,飛速向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幾乎在這彈指一瞬,楚雲柏整個人便融成了一團血肉,撲簌而下。
楚陸恩呆若木雞,也跟着怆然跪下,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了。
秦晉從未見過如此狠戾的招式,他緊捂肋下傷口,鮮血仍不斷從指縫中汩汩冒出。楚朝秦亦是大驚失色,登時連滾帶爬撲過來,先後點了他兩處穴道,再運氣往其體內輸去。
眼前轎子一擺,揚起丈餘煙波,端正落在兩人眼前。秦晉捉了楚朝秦手腕,持劍往地上一撥,急速向後退去,可是他終究帶傷氣力不濟,僅挪出去數尺之遙。
那轎中人卻也不追,只見布簾震蕩,聲波乍起,仿若千裏傳音,哄鬧入耳,一時聒鳴不斷。
那聲音既似孩童又似耆宿,詭谲至極道:“楚朝秦,你可是身懷那圖譜?”
楚朝秦才欲開口,秦晉卻定了內息,搶先說道:“這位長老前輩,觀您功夫已入臻境,世應無可能敵,何必又一再挂念這區區蠅頭?不如留于後人,讓其發揚光大可好?”
轎內良久無聲,秦晉身虛體弱,所中那道餘勁尚未排出,疼得心髒兀自砰砰亂蹦。正蹊跷間,果然看那道掌氣又至,此回直撲面門,快得教人瞧不清來勢。他想提劍再擋已來不及,只聽得铛一聲響,秦晉面龐微寒,睜眼瞧見一截斷劍飛出,斜插入土,另外一截尚還握在楚朝秦手中。
楚朝秦于千鈞一發之刻擋下極招,震得臂骨生疼。他未敢懈怠大意,提起斷劍便是豁力一掃,兩道劍氣拔地而起,相互擰轉成風,從兩側直取中央轎乘。秦晉嘩然,且不提他這式功夫威能如何洪烈、從何學得,光瞧着竟是眼熟至此,偏又想不起來。
轎身龐大,旋動起來居然翩跹如雁,輕易躲過。楚朝秦一擊不成,還欲起身迎擊,可惜劍刃斷裂,無兵可使,于是秦晉不及多想,忙将怪劍抛給他,道:“使這個!”
楚朝秦畢生頭一次得用此劍,受寵若驚般将緊握住那八寸長柄,發覺之上尚帶有他之餘溫,忽然就倍添了無限力量。
轎內之人冷哼,道:“以你之功,還想要螳臂當車不成?”
楚朝秦毫不分神,亮出劍鋒,令那鋒刃鍍上天色,将漫野濃霧劃出一道罅隙。
他眼神一動,搶先攻上,直削轎頂而去——怪劍雖遠不如方才那劍輕盈,握在掌心,卻是趁手無比。轎子不動,只把簾布卷起,從中伸出一掌,狠狠拍上劍刃。一觸之下,楚朝秦才驚覺氣力驚人,遂虛晃一招,借力欲退。誰料這時簾後又出一手,徑直取他腳腕,楚朝秦連忙雙手立劍,向下劈去。
然而那兩手之間,緩緩再出一臂。
楚朝秦登時駭然。
他早想到轎中所乘之人乃百趾窮奇,這人不知年歲,乃教派裏德高望重之輩,這些年在外遠游不曾回來,就連楚霆谷也鮮少提及,只道其武功深不見底,殊不知楚陸恩是用什麽方法,才能将他請出。
但看其方才殘殺楚雲柏那幕,可見非是善類。
眼前三掌一轎,極其古怪。楚朝秦避開這只又避不開那只,險象環生,漸漸落于下風,他竭力扭腕,接連刺出三劍,皆打了個空,但好歹搶得一絲喘息空隙。楚朝秦忙回頭瞥向秦晉,瞧他身下殷紅一片,知是傷口迸裂,心中極怕他會重演楚雲柏那般下場,便盤算着如何脫身,可就在這心思轉圜之際,那轎子猛撲而上,終于現出那第四條手臂來。
楚朝秦:“……”
他臨近崩潰:這百趾窮奇難不成當真長了一百只手臂不成?!
楚朝秦左右支绌,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只好轉攻為守,橫劍招架胸前。只是對方掌力千鈞,貫以驚人勁道逼壓過來,他想要咬牙硬較,終究不敵,一口血噴薄而出,被打落在地。
秦晉眼睛一刻也不離他左右,此刻強忍疼痛,忙飛撲過去把他接起,強大慣性又将兩人推到崖壁之下,雙雙撞上山石。
秦晉墊在最末,雙手手骨受力,順勢斷裂。他接連遭創,疼痛撕心,幾欲暈厥,楚朝秦忙摟起他,急切喚道:“秦晉!!”
百趾窮奇應聲而至,以狂風勁掌掃他脊背。楚朝秦全然不顧,翻身護住秦晉頭臉,然而他身後無物,避無可避,唯有閉目等死。
正在這關鍵時刻,兩人忽聽頭頂一聲喝止,道:“掩好口鼻!!”
楚朝秦詫異之餘,仍是捂實了秦晉與自己的三竅,定睛瞧見來者順岩而下,雙手裏各扣了一枚物什,拖着兩道濃豔綠光,分毫不差地打進了那轎簾之中。
楚朝秦欣喜喊道:“師公!”
正是婦人。
婦人所投的乃是兩枚核桃,百趾窮奇見狀雙掌齊出,妄将那東西拍出轎外。然而果殼如紙,一觸即碎,藏于內裏的毒煙在瞬間迸裂而出,再加上布簾一遮,竟是被嗆了個正着。
婦人腳尖着地,亮出手掌,五指間皆夾着一枚短镖,镖後又系着蛛絲般的長線,驀地一甩,四镖各自飛出,紛紛纏住那四根手臂。她利落攏起線尾,使力向後一拽,口中喝道:“出來!”
然而長線繃直,那百趾窮奇穩若磐石,絲毫不動。
婦人較量之下便知對方非是易與,心思一動,翻身躍至一株參天巨木,輕巧将線結實紮于其上,再轉頭奔至楚朝秦身側,迅速點了秦晉兩邊肩頭穴道,道:“走!”
楚朝秦會意,與她一人一邊,攜了秦晉肋下,便往山崖之上奔去。
崖高數丈,兩人輕功皆是不精,楚朝秦腳上又受了傷,上得極為艱難。等踉跄奔至半途,他腳上傷口裂開,血流如注,婦人亦是氣喘籲籲,罵道:“這破爛石洞,當初修這般高是要進去當神仙麽?”
楚朝秦緊緊抱着秦晉不放,楚雲柏那小匕首上也淬了毒,使他右腳仿佛注過麻藥一般,幾乎失去知覺。而再觀秦晉雙目緊阖,面色蒼白,更是教人擔心。他騰出一手扯了藤蔓,竭力一抖,奮力向前攀援兩尺,這時忽聽身下驚天動地一聲巨響,掀得二人震耳欲聾。等待餘音消去,婦人暗道:“不妙!”
那長線為世間罕有材料制成,一旦捆住極難掙脫。她本欲以此困這魔頭片刻,然而不曾料到那百年古木難承其重,掙紮之下,竟生生被攔腰折斷!
眼看那笨重轎乘原地兜轉兩圈,大有要飛身追來之意,婦人急得罵道:“甚魔頭腚這般沉?離了轎子不會走路麽?老娘倒看看你這破頂爛蓋能有多硬!”
她說着便從懷裏掏出一件口袋,三兩下解開繩匝,天女散花一樣全數撒了下去。那口袋中裝有無數蒺藜鐵彈,乍看無甚稀奇之處,其實裏內裝填特制□□,觸地即燃。這三五十顆一齊砸向轎頂,登時放出一連串風起雲蒸般的火光。
接着灼氣排山倒海而來,楚朝秦差點被刺瞎了眼睛,他勒住藤蔓,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上攀越。婦人亦是不敢懈怠,兩人連攙帶扶帶着秦晉好歹登上了岩頂,再往下看時,發現岩下變為一片火海,眼及之處,皆如煉獄。
楚朝秦看得心驚膽戰,心有餘悸道:“什麽物件,如此厲害?”
婦人拭了把汗,剛欲解釋,卻見火光之中現出一樣稀奇事物,如同一條難以言喻的上古神怪,亟待掙脫這漫天炎霧。
她倏然一愣,楚朝秦同樣看得清楚——那東西自火中來,渾身焦黑龜裂,處處露着猩紅血光,圓頭細尾,多手多腳,讓人瞧了着實不寒而栗。他翻身負起秦晉便往裏逃,婦人反應較他更為迅速,一馬當先在前開路,一邊道:“那又是個甚鬼東西!!”
岩下按說只剩下百趾窮奇與楚陸恩,但這東西人不似人,鬼不像鬼,楚朝秦于片刻之中也難以言明,唯有悶聲而逃。可那東西緊随其後,裹挾着滾滾濃煙,一如草裏游走的蛇,蹿得又急又快。婦人這邊一把開啓石門,不住催促他道:“快些進去!”
楚朝秦忙閃入半邊身子,将秦晉擱好了,再回身卻看那東西已然撲到了眼前。婦人當仁不讓,反手從他腰間抽出怪劍,橫臂一擋,道:“進去!”
楚朝秦被她一掌推入洞內,再看石門兀自正緩緩閉合,他忙過去以肩膀卡住,憤而喊道:“你也進來!”
婦人以脊背貼着山石,以極低極快的聲音囑咐他道:“潭水往東深處,有一處小口是能通往外頭的,出去後在山坳裏等上一夜,假使老頭子活着,他自會去找到你們!”
楚朝秦一字不落地聽完,趕忙問道:“那你呢?”
婦人頭也不回,只道:“救活我徒弟!”
楚朝秦肩膀被磨出了血,血滲透衣裳,留在岩壁上。他仍執拗扯住她的衣袖,問道:“那你呢!”
婦人不答,甩開他只身揮劍闖入濃煙,奮力朝那怪物劈去。楚朝秦想欲伸手撈她,卻只撈了個空,眼睜睜看見那黑霧中透出一道見血的白刃——白得耀目,紅得刺眼,可終究分不清是誰的白,誰的紅。
接着石門便完全閉死了。
他伏在地上呆愣了須臾,而後發瘋似的用力去掰石門,可是石門一如既往,紋絲不動。
楚朝秦傻了,道:“師公?”
這道石門他從未能成功開啓過,以前縱使不能,以後怕是也無能為力了。
楚朝秦怆然跪下,聲嘶力竭般喊道:“師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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