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陳長老信以為真,着人載着他去尋郎中,楚朝秦早死皮賴臉同郎中混得相熟,除将那丸藥買到手外,還将鎮上馬販打聽了出來。現只差如何上山一項難題,陳長老定在當夜出發,但楚朝秦從未上過少林,只得硬着頭皮先答應下來,本打算先找店中小二打聽一下,但他們總避瘟神一般避着自己,楚朝秦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好先行回到柴房,把藥喂給秦晉再說。

及至喂完藥一個時辰以後秦晉才悠悠醒轉,哼哼唧唧道:“想洗澡。”

連日來天潮地濕,他身上頭上瘙癢無比,幾乎快要長起蘑菇。楚朝秦在旁将舊衣撕開,正用布條纏裹腳上傷口,他無甚需要打點之物,只把秦晉一背便能走動,所以極怕這傷口發作,到時再拖累行程。

秦晉不解,問道:“要到哪去?”

楚朝秦瞧了瞧他神色,覺得興許是那藥有些效用,感覺紅潮般湧上來些血色。但秦晉虛弱歸虛弱,漂亮底子仍在,劍眉星眸,一股英氣,楚朝秦愈看愈不滿意,從地上摳了兩指泥過去,抹在了他的臉上。

秦晉:“……”

秦晉把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重,登時便要掙紮,楚朝秦一面摁住他一面将泥巴塗抹均勻,道:“別動。”

“大腦袋,”秦晉滿臉驚恐看他,氣喘道:“近日呈你悉心照料萬般辛苦且多擔待,但但但但也不能這般折辱于我不是?……為夫不要臉的啊?”

楚朝秦:“……”

秦晉稍擡起身,頂着一張烏漆墨黑的小黑臉,嚴肅道:“你打算去做什麽?”

楚朝秦知道無法再瞞,只得老實交代,道:“去少林。”

秦晉詫然,又問:“同誰去?”

楚朝秦不敢瞧他,低頭道:“陳長老。”

入夜,雨勢漸小。陳長老退店後點起火把,各自披了鬥笠蓑衣在街口等候,片刻後才見楚朝秦從柴房內出來。

陳長老瞧他身上尚負着一人,奇怪道:“這又是誰?”

楚朝秦道:“我家哥哥,月初上山時被雷劈了,百般醫治總不見好,我想趁此機會帶他也去找少林大師們瞧一瞧,師傅們慈悲為懷,或許有法子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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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面面相觑,又去看陳長老,陳長老親自下了馬,走近來瞧着秦晉,口中互道:“嗯?”

楚朝秦心跳如擂,試探問道:“大俠可是不方便?”

陳長老早先識得秦晉,與他也算有過幾面之緣。但他稍稍擡了秦晉頭上所戴鬥笠,看見這人頭發蓬亂,面容漆黑,閉着眼睛如死了一般,僅是覺得蹊跷,道:“受了何傷,給我瞧瞧?”

楚朝秦便将秦晉放下扶好,露出腰側的傷給他察看。

陳長老一見皺眉,搖頭道:“這可不是閃雷所致。”

楚朝秦作惶然無知狀,道:“只聽我哥說過他砍柴時被雷擊中,若不是雷,那又是為何?”

陳長老也從未見過這等傷口,僅能夠判斷是由人所傷,傷人者掌法奇特,掌上似帶有劇毒,實是罕見之相,令人難以猜度。

他又去瞧了瞧秦晉面容,接着想去搭他脈象,楚朝秦在這時刻忽抓了他的衣袖,急道:“那依大俠看,我哥這症還有救沒救?”

陳長老不得已收了手,道:“我雖不通醫術,但看此傷着實古怪罕見,令兄平凡之人經此一掌尚未斷氣,應是有福……也罷,你與他共騎一乘,等待順利上山之後,我自會為你引薦。”

楚朝秦忽覺得秦晉在懷中一動,于是忙不疊道謝道:“謝謝大俠!謝謝大俠!”

天黑路遙,他們一行七人由小鎮出發,往西而行。楚朝秦走在最前,他将火把挑在馬首,暗暗解開秦晉穴道,悄聲道:“該如何走?”

秦晉方長舒口氣,剛才陳長老湊近來時他确然沉息閉氣,以免被瞧出破綻,誰知楚朝秦更加決絕,先一步點起穴道,毫不知會,讓他不由得感嘆這小子膽子越發大了。

秦晉曾不止一次上過五乳峰,對路途爛熟于心,此刻靠在他懷裏,慢悠悠道:“前方水大,你帶他們繞去坡上,在那林子裏且歇一歇,等天亮再走。”

楚朝秦答應道:“好。”

秦晉又道:“他們既着急選擇夜行,定有甚不可告人之秘。姓陳的長老我倒見過,是一位品行端正之人,其餘幾個皆是後輩,只不知憑他幾人趕赴少林是為何事。”

“為徹底斬草除根,”楚朝秦面不改色道:“鏟除魔頭楚朝秦。”

秦晉想笑,又不敢笑,總歸憋得難過,片刻才道:“不必過于拘泥,等到了峰下,我們自然走我們的,借機甩掉他們即可。”

“不行,”楚朝秦道:“他要引薦和尚,為你療傷。”

秦晉道:“我也認得裏頭的和尚,不必擔心。”

楚朝秦沉默半晌,又喊道:“秦晉。”

秦晉不知他要說什麽,應道:“哎?”

這時那陳長老忽然拍馬上前,楚朝秦連忙收聲攜了秦晉,将缰繩勒緊停下,主動問道:“大俠可有事?”

陳長老移了火把又去照秦晉傷口,忽道:“小兄弟,你可知道‘百趾窮奇’?”

他們冒雨前行,過得許久才到那林子,已是走了近一夜光景。

楚朝秦按秦晉指示,将他們引到一處山坳間,這裏地屬中原,然而處處荒坡漫野。陳長老率衆人下馬探視,發現左右竟難得的冒出一叢繁茂綠蔭,頭頂樹冠,背倚山石,可遮風避雨,是極好的歇腳之所。

他看楚朝秦将秦晉小心抱下,不由得誇贊道:“小兄弟年紀輕輕,居然也如老馬識途,莫非家就在五乳峰下?”

楚朝秦知曉言多必失,随意揶揄兩句,從口袋裏取出火石等物。陳長老也命人掃出一片幹燥地方,吩咐道:“明華、雄八,咱們各自去尋覓些幹柴來。”

衆人得令即去,楚朝秦暫先燃起火堆,又離他們數十尺之遙處重新點開一穴。朱三娘剛卸下鬥笠挽了把頭發,奇道:“你坐那麽老遠做什麽?”

楚朝秦知這女人聒噪不休又咄咄逼人,于是自顧自将秦晉扶好坐下,故意未搭理她。她果然生惱,提了劍氣沖沖走過來,怒道:“怎不說話?”

楚朝秦認出來她使的那對青眉劍,往事糾葛,歷歷在目,但現在自己身上帶傷,又眷顧着秦晉安危,只淡淡道:“你管這麽多做什麽?”

朱三娘立刻拔劍搭在他頸側,質問道:“你莫不是想甩下我們,半路逃走不成?”

楚朝秦将欲說話,忽感到秦晉在他懷裏重重一頂,立刻想起當初一事,便道:“女俠,我要為我哥哥換藥,也須得讓你瞧着不成?”

朱三娘一愣。

楚朝秦煞有介事般将秦晉上衣往下一剝,映着火光亮足裏頭皮肉,道:“離這般近,看清楚了?”

秦晉:“……”

朱三娘臉上嗵地一紅,啐了一口轉身即走。瞧她走遠,秦晉方昂了頭靠上楚朝秦胸口,玩味道:“你倒記仇。”

楚朝秦微微一哂,替他拉好衣襟,然後揭開綁帶去看了看傷口,發現血已止住,慶幸郎中這祖傳藥丹果有奇效,只是那裂痕仍舊未消,張牙舞爪盤桓當中,一碰即要崩裂似的。

再看秦晉垂着雙手,坐于自己雙腿之間,臉色蒼白如紙——他原就白皙,如今更是沒了血色,抱在懷裏好像白花花一把骨頭,從外僅僅繃了張金質玉相的皮。

楚朝秦眉心不展,秦晉知他擔憂為何,寬慰道:“好了,早不疼了。”

楚朝秦道:“未愈合便不能叫好。”

秦晉懶得分争,他身虛體弱,精神卻好。由于在那昏暗柴房內難見天日,如今終于出來,縱使是聽風看雨亦深感自在,瞥了眼背對而坐的朱三娘,贊嘆道:“你也忒大膽了,怎想得起與他們同行?稍有敗露,連我也救不了你。”

楚朝秦握根樹枝于火中烘烤幹糧,一面道:“你不需動,換我救你。”

“是是是,你今非昔比,其餘幾人資質平平,單打獨鬥絕不是對手,不過難保他們不會一哄而上,”秦晉笑道:“更別提還有那陳長老,擊雀杖法乃他立足本領,認真起來,連我都要忌憚三分。”

楚朝秦不予置評,他功夫全仗秦晉與婦人所授,說不上精,自保倒還有限,唯一能拿出手的竟是那偷練的半句圖譜,不過也正因有這招起手,居然能夠力敵百趾窮奇,可見其神通廣大。

但凡學武之人,無一不渴望能夠力拔群雄、登峰造極,那一覽衆山之妙,是楚朝秦此生都從未奢想過的。

他遙想到楚霆谷當年,立于雲胡山巅之上,腳下敗者如山,應是何等一番滋味?

天下人都望而卻步的武功,天下人皆求之不得的圖譜,眼下正被自己摟于懷內、貼在身前,只不過天時地利不在,即使近在眼前,依然無緣得練。楚朝秦嘴上不說,其實心亂如麻,偏偏又想起了二人旖旎前塵,那一幕幕颠鸾倒鳳的場面,害得心髒嗵嗵直跳,不由自主又箍緊了秦晉腰肢。

秦晉見他神游半晌,身後竟悄悄擡起一樣事物抵住自己,不由稍稍吸了口氣。

楚朝秦回神過來,忙與他分離些許。秦晉笑道:“想什麽呢?怎有了這番好興致?”

楚朝秦低了頭道:“唔……有些熱。”

他極易臉紅,甚至紅到連耳垂都要熟透。秦晉瞅他半晌,忽然想起一事,問道:“真的熱?”

楚朝秦疑道:“啊?”

秦晉一笑,稍挪了挪身體,往他那裏蹭來蹭去,悄聲道:“正巧我也熱,這可怎生是好?”

“不可,”楚朝秦心有餘悸望望周圍,謹慎道:“萬萬不可……”

秦晉不理會他,仍舊是蹭,仍舊是磨。楚朝秦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只好從後抱住了他,道:“你又想做什麽?”

秦晉笑道:“将褲子脫掉再告訴你。”

楚朝秦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咬牙道:“不行……不合時宜!”

“哪來那麽些廢話?”秦晉不耐煩道:“你就說你自己,想是不想?”

楚朝秦許久未與他結合,自然是想得很,但就眼下這等情形又實在窘迫難堪。他望了望不遠處,陳長老等人還未回來,只有朱三娘一人靠火獨坐。火舌正旺,噼啪作響,而這林裏幽深靜谧,參天樹冠将其餘風聲雨聲擋在天外,僅留下滿面的青草香氣。

他心頭那股邪火亦是旺盛,但殘餘的理智仍在,于是左顧右盼道:“他們幾人走得不遠,說話便回……”

秦晉打斷他道:“想?還是不想?”

楚朝秦把心一橫,摟緊他道:“想。”

秦晉倨傲道:“那不就得了?”

可話未說完,忽聽見風吹葉動,幾人談笑之聲漸行漸近。兩人不及分開,雙雙吓了一跳,擡眼看時卻是陳長老帶人回來了。

幾人各擔一捆柴棒,唯有陳長老步履如風,行在前頭。他率先看見兩處火堆,便徑直往楚朝秦這旁走來。

楚朝秦尚埋于秦晉體內,無法起身迎接,只好硬着頭皮裝傻。陳長老倒無介懷,将東西丢下席地而坐,笑道:“有片林子落在此處也是稀奇,我來回少林數趟,竟從未發現過。”

楚朝秦楔在那溫柔鄉裏出不來,故而不敢動彈、不敢說話,連大氣兒也不敢喘,陳長老自顧自說了陣子話,才覺出奇怪,瞅他一眼問道:“令兄臉色不對,敢是傷勢又發作了?”

他粗通醫術,說着便要去抓秦晉手腕,楚朝秦想攔卻未趕及,不小心一記撞在秦晉腸道深處。秦晉打個激靈,立刻連酥帶酸過電似的傳至骶椎,沒忍住發出一聲□□。

“呃……”

聲音離口,他與楚朝秦皆是一僵,雙雙冒出渾身大汗。

陳長老也是一愣,好在他此刻剛剛把住對方腕子,登時察覺出其骨頭斷得幹脆,彼此僅連着脈,不僅把眉頭皺起,“嗯”了一句。

他立刻又去捉秦晉另一只手,果然同樣斷腕。

楚朝秦見狀,不得不開口道:“我哥……滾落山崖時摔斷了手,所以……”

陳長老聽不進他的解釋,搖頭道:“這可非是摔斷那樣簡單。”

“這雙手筋骨寸斷,連同臂骨都幾乎裂開,你說你哥不是習武之人,但若不是舍掌接招,又怎會受傷至此?”他面色凝重,借火光去細細端詳秦晉面貌。秦晉臉上雖抹過竈灰,又閉着眼,但終究沒有易容改貌,陳長老觀來察去只覺得熟悉,待想再定睛看時,卻聽見楚朝秦那旁倉促問道:“大俠,您剛在路上說百手百腳的那勞什子……是個什麽東西?”

“百趾窮奇,”陳長老方才在路上問過卻沒得到回答,忽見他想起這樁事來,便道:“說來巧妙,我初看令兄身上所受傷口不俗,後來越想越覺得極像是先師胞弟中過的一式極招,但那已在數年之前,他曾與人一戰,後來便敗在這招之下。”

“長老那位同門也是受了這般傷痛?”

楚朝秦對百趾窮奇的過往并不熟稔也無興趣,這時只裝作茫然不知,追問道:“那他後來怎樣?”

“我這師叔自小改投他人門下,雖天資中庸,但練武勤苦,也算不凡。在此戰中受盡苦楚,全憑功體深厚才不致死,先師為救他性命幾乎踏破鐵履,最後無奈送入少林,請求當時的玄念大師相救,才救下了。”

玄念大師乃少林前任掌門,早已圓寂多年,楚朝秦心中涼了半截,忽又聽陳長老道:“如今玄念大師雖登淨土,但他唯一關門弟子仍在,在武林中算得赫赫有名,便是清逆大師。”

楚朝秦大喜過望,又覺得這名字異常耳熟,就想刨根問底,冷不防見懷內秦晉眉梢一抖,以為自己又磨到了他,急忙穩住。

“那個清逆……”

楚朝秦龜肉被腸壁緊裹,爽得雙腿痙攣,拼命按捺氣息,問道:“清逆大師一定能救?”

“唔,該是不難。”

陳長老全神貫注在秦晉雙手之上,無暇顧及這等微末,只在心內疑道:“如若此人當真中的是百趾窮奇的招數,奈何以他平凡功體,還能傷而不死?”

他心內疑慮,左看右看都覺得秦晉眼熟,偏生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再看楚朝秦,卻又是同樣感受,但細想去頭腦裏頭竟是猝然空白。

說到底這二人身份有待商榷,此回上少林更是事關除魔大業,不可不慎重。不過他宅心仁厚,看秦晉傷口淤腫,雙腕折斷,痛苦萬分,思來想去決定至少先幫他将兩手接上再說。如此想定,陳長老便從掌上發力,運起渾厚內息,探至他肘下點了幾處大穴,口中邊道:“或有些疼,你扶好他。”

他這話正是說與楚朝秦聽,可楚朝秦本在走神,匆忙間感到秦晉一動,立刻被人從自己懷中拉走。

然後他□□一涼,只聽得清清楚楚“啵”的一聲,兩人一前一後,目瞪口呆,瞬間仿佛連空氣都黏滞住了一般。

陳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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