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楚朝秦沉吟須臾,仍是推還給了男子,道:“說來話長,你問他罷。”

“老師父。”

秦晉心內本就存有諸多疑團,疑惑瞅了他片刻,又沖男子道:“你自小帶我,我信得過你……你這短了又長的舌頭,與那張牙舞爪的邪功,究竟是怎麽回事?”

男子欲言又止,自懷裏摸出一樣事物來,垂至他面前。“你可認得這個?”

秦晉一眼便認出這是由楚朝秦貼身所戴的那粒石墜,不由得點了點頭。

男子道:“楚朝秦實為我親生。”

秦晉:“……”

秦晉仿佛聽見了天大的奇聞,那墜子曾被他摩挲過百十來遍,從未發覺有何異端,于是失笑道:“這種事情可開不得玩笑?你……”他又去看楚朝秦,道:“就憑這一件稀松平常的小玩意兒,如何判定得的?”

“非也,”男子如實道:“此物非金非玉,卻是世間難得,若非是我偶然間練得奇功,能将一部分血脈逼出體外,方能練得此石。”

秦晉覺出一言難盡,立刻松手,悄悄自身上蹭了一蹭,吸氣道:“僅此而已?”

男子将那物小心收起,嘆道:“當年我與夫人伉俪情深,而生子之刻恰逢神功将成,無暇照拂,熟料夫人氣息不濟,以致難産血崩猝逝……”

秦晉:“……”

此情此景太過狗血,秦晉差點聽不下去。但看楚朝秦在旁沉面不語,一雙眼圈甚是通紅,不覺又信了七分,他便耐住性子,繼續聽男子講道:“夫人橫死令我心神大亂,恰逢此功又具那不斷消神磨性之能,在練成之際幾乎走火入魔,變成了這鷹嘴鹞目、張牙舞爪的模樣。”

秦晉聽出蹊跷,問道:“令夫人生産之時你在閉關,那是誰将此事告知的?”

“兩個人。”

“是我教兩名護法,之于我為左臂右膀。”男子道:“也許茲事體大,二人那日一同闖入我修行之所,将此事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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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被迫出關,眼見妻兒血流如注,不禁氣湧如山,一時瘋上加狂,失手打死數名侍仆……所幸二人聯手将我攔下,才未釀成大禍,不過自那時起,魔教之名不胫而走,成了江湖矚目之所。”

秦晉道:“‘百趾窮奇’之名號便是那時傳的?”

他曾聽楚朝秦提起過百趾窮奇之事,只道他不知何故早早下山雲游山河,不過細算一算時間,也差不多正是男子将自己救下留于身邊那時。其實自記事起,這魔教教主便一直由楚霆谷擔着,卻沒想到先前還發生過這些故事,想到這裏,秦晉頓悟,道:“這楚霆谷便是你那護法之一?”

男子點頭,面朝楚朝秦道:“我因功體失衡,時昏時醒,無能照管教務與稚兒,便将他托付于楚霆谷。楚霆谷不負重托,視他如己出,直至扶上教主之位……再往後種種事故,究竟是福是劫,皆他個人造化了。”

楚朝秦早在數日前已把個中緣由問得清楚,此刻心內尚自五味雜陳翻湧不停,想來當年楚霆谷與自己雖有父子之名,但從不親厚,如今卻也說得通了。

秦晉冷笑,嘲道:“怪道你數次催我出谷救人,原來為的是親生兒子!我九死一生将他背來你面前,為何沒立刻認下?”

男子嘆氣,道:“我一別世事多年,若不是前日見那胎記與這血玉,亦不敢輕易認下。”

秦晉不與他過多追究,只心內還有一事未明,于是問道:“那另外一名護法下落為何?”

男子神色凝重,籲道:“兩人我皆視為兄弟,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楚霆谷既擔下教任,我便把身上所練功夫贈予另外一人,望他來日高成,莫要步我後塵。”

秦晉把眼一眯,道:“那這人是……”

這密室石門雖非凡物,但抵擋得一時三刻可以,清逆在外揮拳如風,男子觀那頂上已有裂紋,不禁催道:“再有一炷香時間他便能劈斷石牆,你們須得抓緊時間才好!”

秦晉差點将這一檔子事忘掉,連忙護好□□,小心瞅了眼楚朝秦,讪笑道:“呸,老頭子瞎支的甚損法子?此時此刻此地……哪還能夠……再說你我三人聯手還怕制不得他麽?”

“天真!”男子凝重道:“我方才全力接他兩掌已是不濟,你二人誰還在我之上?”

“我。”

楚朝秦臉上微微泛紅,将手掌伸于秦晉道:“怪劍拿來,我自結果了這惡賊性命。”

他眼神堅毅,鼻梁高挺,一副側顏凝固了火色,展露出伏倒貼合的線條。秦晉頓時心馳神蕩,下腹處沒來由一緊,于是一面懵懵怔怔将劍遞出,一面又從額上冒出汗來,眼裏滿是先前兩人在一起時的光景——長生谷中,桃花樹下,伴着徐來清風、稀星朗月,耳鬓厮磨,湖中私語。

他這般想着想着,只覺得腳底虛浮,神思恍惚,忙欲運功定神,誰知真氣釋出,口中忽然一甜,湧出一股藥香。

秦晉細品了品,覺是方才男子所喂之藥。

“胡鬧!”

男子臉上已經泛起怒色,竣聲道:“剛剛對陣你可占過片刻上風?”

楚朝秦道:“我有圖譜上功力加持,無從懼他。”

“這門功夫可是你勤學苦修便能精進的?”男子譏笑,道:“沒有我與秦晉,你縱使熟記圖譜,也毫無用處!”

楚朝秦亦是神色愠然,冷冷道:“這門下三濫的秘籍原是我為光複教業所習,如今既然物非人非,也再無繼續精進之理。若我今日能平安離開,自會毀去武功,跟你跟這裏再無瓜葛,所以不勞費心!”

男子從未料到他會說出此番絕情斷義之語,倏忽灰心,沒了聲響。

楚朝秦心內雖記恨他當年抛棄妻兒的薄情之舉,但父子天倫畢竟難斷,只低頭從秦晉手中取劍想走,卻在相接的那一霎時,仿若觸到火炭,不禁吓了一跳。

秦晉雙頰通紅,嘴唇微張,木頭人般垂了雙臂,倚靠在石床邊緣。

楚朝秦忙将他攬在懷裏,喚道:“秦晉?”

秦晉卻毫無反應。

楚朝秦瞧他神态迷蒙,眼泛春水,渾身上下所觸之處無不滾燙,尤其是脖頸胸口,皮肉下隐隐透出粉紅符文,仿佛生出萬簇桃花,正是一副情動模樣!

他茫然望向男子。然男子連脈都無需搭,僅嘆道:“他許久不曾見你,體內情蠱無可宣洩,将這春毒盡數積壓體內,隐而不發。如今全部釋出,定是被毒氣攻了身。”

楚朝秦問道:“會怎樣?”

男子木然道:“若不及時救治,便會藥石罔效,受盡折磨,焚心而死。”

楚朝秦單掌運氣,從他腰腹間漸漸往上推去,不料行至胸口便滞塞不前。再欲用力,秦晉卻是□□一聲,嘔出一口濃血來。

楚朝秦慌了神,徒手為他抹去,反複喚道:“秦晉!秦晉!”

男子在旁道:“你兩人功體早已合二為一,你若真狠心廢去功夫,怕是秦晉也難以撐過一月。”

楚朝秦沉聲道:“你只說如何做!!”

男子擡目,嘆道:“你知道該怎樣做。”

秦晉像那被笛聲操控的蛇,順藤向上,纏住了楚朝秦的脖子。他氣息灼熱,唇舌之間開出一朵火燙的花,不斷舔舐着自己的理智。楚朝秦并非佛祖,與他亦是多日未見,更何況此情此景,當即便起了反應。

他吞咽一口唾沫,攜起秦晉翻身坐上石床,對男子道:“你去門口!”

男子想了一想,果真到石門旁邊坐下,迎着外面盛烈的擊打之聲,閉上了眼。

楚朝秦環顧了下四圍,将頂上白練一扯。白練紛紛揚揚垂落,剛好罩住兩人,層層疊疊纏繞成了一只柔軟的繭。

最後自那繭裏伸出一只臂膀,彈熄了火燭。

秦晉把這一場汗淋漓盡致地發了出來,渾身上下如被甘霖滋潤,逐步充盈回了力氣。

楚朝秦支起上身,見他此刻眼睛明亮,便問道:“好些了?”

秦晉與他額頭相抵,懶怠說話,只慢悠悠吐出個字:“爽。”

楚朝秦松了口氣,只因秦晉這回浪得實在過了,與往日大不相同。他本身也是血氣方剛,在久別重逢的煎熬裏春風化雨,着實費了把力氣。而秦晉累了半日,渾身酸痛之餘,忽惦起被阻在外的清逆和尚,忙道:“怎驀地幹起來這檔子事?外頭怎這般靜?”

兩人被白練蒙在石床之上,楚朝秦一把扯開身上絹布,發現周圍仍是一片漆黑。

秦晉跟着冒頭,剛欲說話,卻被他及時掩住口鼻,禁不住一驚,知道事情古怪。

楚朝秦此番交歡下來,非但筋骨松快,更比平常倍精了耳聰目明,看來男子所言非虛——這門邪怪功夫果真需得二人靈肉交融才可發揮效用。他沉下心,細聽周圍聲響,察覺有風倒瀉而來,輕撫脊背——這密室嚴絲合縫,砌功了得,何來漏風之處?

他再去分辨,覺出那風溫中帶熱,并非自然之氣,應是……

楚朝秦暗道不妙,伸掌往頂上黑暗處拍去,果然有人倒吊于頂上,似是早有所備,将他手臂架住,繼而不慌不忙推往一側。楚朝秦神功初成,這一掌力道無從把握,猛然被對方四兩撥千斤般卸走,一股千鈞之力憋在丹田,頃刻心肺之間,竟是劇痛難忍。

那人套路得逞,下一掌便異常狠厲,猛然砸向楚朝秦胸口。楚朝秦無從招架,正面交接,被生生砸下了石床。

秦晉繼而接招,從旁摸黑打去,正中目标。只是他掌上功夫本就有限,又值虛脫乏力之際,那人周身毫發無損,翻身從天而降,反手捏住秦晉下颚,将他摁倒在石床之上。

秦晉受制,破口罵道:“偷瞧別人上床,怕不是要眼上生瘡!”

那人不答,徒手将絹布從他身上剝下,露出白生生一具胴體。秦晉只覺得那粗糙掌心将自己從頭摸到了腳,心裏頭不免一陣惡心,啐道:“摸甚摸,老子今兒爽透了,沒心情陪你耍……”

那人手臂一揚,将他抽得倒仰過去。秦晉眼前金星亂冒,又被整個兒翻了過來,昏沉間看到了個囫囵的光頭,便知道是清逆和尚,不由得在心中咯噔一聲。

……老師父呢??

這時忽來一人,卻是楚朝秦飛身撞來,徑直将清逆撲下石床。他力氣遠勝以往,頗有些石破天驚的蛻變,清逆驚愕之餘難掩興奮,贊道:“這套功夫果然非同小可。”

楚朝秦無暇理他,只連忙将秦晉扶起,罩在身後。

“不妨,”秦晉拉起衣裳,悄聲道:“只我師父人不見了。”

楚朝秦眉心微皺,聽那邊赫赫有聲,再看清逆擡掌躍起,已經飛身而來。楚朝秦心念一轉,并不與他相較,反而将秦晉一推,倒縱出去丈餘,落在了密室門口。

清逆一頓,移步便追了出去。

秦晉自床上跳下,卻四處尋不得怪劍,疑是被清逆拾走。他剛走到門口,憑借月光又發現這石門已經沿軌道升回原位,此刻懸在頂上,竟沒有一處損壞。

秦晉沉吟一句,複又回去。他四處看看,彎腰從地上撿了一盞燒盡的鎏金燈殼,瞄準一個方向,沿地面擲了出去。

燈殼咕嚕嚕滾出一條直線,往裏碰到一坨軟綿綿的東西,才不動了。

秦晉舒了口氣,喚道:“出來罷?”

這邊楚朝秦繞場而走,一腳踏出殿門。山外月色将盡,遠空透出一抹紅暈,這長夜正在漸漸過去。

清逆窮追不舍,一面追一面暗暗納罕——眼前這草包小子雖輕功平平,但他無論兔起鹞縱,那身法外弛內緊,腳步沉穩有序,是從裏到外透着的一股無與倫比的蓬勃力量。

這力量如火,亦如冰,令他汗水淋漓,令他膽邊生寒。

清逆行走江湖二十餘年,從未如此困惑過。

那人偏偏不動,秦晉大步過去,一把将蓋于他身上的破布掀開,露出裏面肮髒委頓的面容。

“我差點忘了你還在這裏,”秦晉失笑道:“楚陸恩。”

楚陸恩身形瑟縮,蓬垢的頭發遮住眼睛,一言不發。秦晉拾起來地上那燈殼,将裏頭尖銳的銅刺抵住他下颚,道:“清逆不在,莫在跟我在這裏裝癡賣傻,我且問你,你方才故意指認我師父為百趾窮奇,是授意于清逆,還是實認出了他?”

楚陸恩呼吸顫抖,卻是說不出話來。秦晉無奈,又問道:“你當日跟随百趾窮奇闖入長生谷,那乘在轎內的究竟是哪一個?”

那人關乎着嫩師父,秦晉一直心存疑窦。他怕楚陸恩仍是不說,便壓低了聲音,道:“想想那日慘遭殺害的楚雲柏,還有什麽不肯說的?”

楚陸恩雙目睜了一睜,繼而滾出兩行濁淚,最後從喉嚨內緩緩吐出一口哭腔。

他含含混混說了幾個字,秦晉聽不清楚,于是附耳過去,卻剛好看見一柄利刃從旁慢慢伸來,搭于自己頸上。

他心髒猛地一落。

正是怪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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