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的命

“陸行啊。”

宣武帝口吻沉沉,兩肩亦不似像在朝臣妃嫔面前那般,端得直莊嚴,反而微微垮下些,倒是将他襯老了幾分。

分明只比陸行年長上四五歲的年紀,可兩鬓的白發硬生生給他多添了十歲,瞧着蒼老許多。

“皇上。”陸行畢恭畢敬地行了個武将的禮節。

宣武帝揮,讓他坐下。

“兩月後又要回去冀北,這一走,又不知幾時回了。”宣武帝搖頭笑笑,“苦了你替朕守這邊疆,一家子老小,一年也見不上幾回。”

“微臣職責所在。”

話落,室內靜默數刻,一時無人開口,突兀得很。彭公公十分有眼力勁兒地給兩側的宮人打了個退下的勢,于是珠簾“嘩啦啦”地響起,直至人走光,他又傾身給帝王添了盞茶。

宣武帝這才緩緩一嘆,“朕這些日子,常常夢見陸蘭,原都快記不清她的相貌,這一夢,倒是瞧仔細了。”

陸行背脊一僵,口吻有些生硬:“皇上。”

彭公公眼觀鼻鼻觀心,佯裝出神沒聽清。

宣武帝擡頭看他,“九霄那孩子,模樣全承了他親娘,俊得很,性子倒是像朕年輕時,活像一頭怎麽訓也訓不服的狼崽子,朕時常想着,這麽幾個兒子裏,他最像朕。”

“皇上慎言!”陸行警示地瞥了眼彭公公,彭公公識地背過身去。

可彭公公伺候聖上半輩子,這宮裏的密辛,沒什麽他不知曉的。

當年的陸二姑娘,陸侯爺的親妹子,可是他親眼看着從乾清宮的寝宮出來的。就連後來診出喜脈的太醫,都是他親自送去陸家,又将脈象結果帶回了宮。

可當年聖上根基不穩,前有狼後有虎,又顧忌着前皇後的母族,多種桎梏之下,他不得不棄了将陸二姑娘接進宮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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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當年二姑娘早已有了與旁人的婚約,做出這等有辱門風之事,老侯爺與老夫人氣得要與其斷絕關系,将人遠遠送去了寺裏。

直至生産,都從未去看過一眼。

陸行心下舍不得這個妹子,快馬加鞭趕到寺裏,卻逢陸蘭難産,整整兩天一夜,孩子的哭聲是落地了,陸蘭卻斷氣了。

聖上心有愧,且對陸二姑娘的情誼也不是假的,這麽些年心心念念,全補償給了陸世子。于是世子爺就是将天捅了個窟窿來,聖上也能替他兜着。

因着這一層緣故,彭公公拿陸九霄是當祖宗看的,比對宮裏的皇子還上心。

只是近些年,聖上這江山坐穩了,人也老了,便頻頻念起往事,越發的不滿足。愈是到了立儲的時候,他就愈是惦記陸世子。

還常常夜裏嘆道,他與自己年輕時,最是相像。

其之意,可想而知。

彭公公豎起耳尖,便聽宣武帝道:

“朕知曉,不說了。只是朕近日思來想去,總覺得近些年太縱着他,尋思着給他安置個合适的差事,也算養養他的性子,你這個做父親的,可有好的提議?”

陸行眉頭一皺,脫口而出道:“他心思不在此,還是罷了吧。”

聞言,宣武帝有些不樂意了,微怒道:“你這個做父親的,怎就半點不惦記他出息!”

陸行漠着一張臉,硬邦邦道:“陸家祖上的蔭蔽,夠他造了,微臣不盼他出息,只盼他能安安生生一輩子。”

末了,他又堵了一句:“一個朝臣之子,何以使聖上費心,只不過添人口舌罷了。”

這話噎得宣武帝一滞,半天說不出話來。

是啊,添人口舌,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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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

“嘩啦啦”一聲,小幾上的杯盞茶盤盡數落地,乒鈴哐啷碎了成好幾瓣。

“皇上真這樣說?”女人的嗓音因激動難耐而有些尖銳發顫。

小太監将腦袋嗑在地面上,顫道:“回娘娘,是。”

李氏靜了一瞬,倏然揚起嘴角,猙獰地笑了兩聲。你說聖上專情麽,這後宮的女人一個接着一個,被他寵上天去的貴人妃嫔,隔個

五年就能蹦出個新的。但你要說他無情麽,瞧,一個死去的陸蘭,二十一年了念念不忘,連帶着宮外的陸九霄,都能輕而易舉得到她得不到的一切,恩寵,偏愛,雲雲盡是……

她這些年本想相安無事,那陸九霄缺甚,聖上給,她也給,區區一個永定侯世子,比宮裏的皇子日子過得還要好。

只要聖上不打陸九霄的主意,她就睜只眼閉只眼,可為何他偏要?!

此時,大宮女祥月匆匆撩開簾子,“娘娘,二公子遞牌,說是急見娘娘,奴婢聽說因着上回聖上發怒那等事,國公爺近日就要将他送去寺裏。”

聞言,李氏冷笑,“一個陸九霄他都搞不定,那好好的馬兒,沒踩死陸九霄也就罷了,還惹得聖上下令嚴查,本宮還要他作甚?成日只知招惹是非,本宮看他去寺裏誦誦佛經也挺好。”

這就是不見的意思

了,祥月了然,欲屈身退下,又驀地被叫住。

只聽李皇後道:“你等等。”

說罷,她起身書信一封,交到祥月,囑咐道:“小心些,務必要國公親啓。”

祥月慎重地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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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乾清宮出午門,落日的餘晖給巍峨皇宮鍍上一層朦朦金光。

陸九霄負走着,秦義時不時瞥他一眼,撓一下腦袋,再瞥他一眼,碰了碰鼻尖,再再瞥一眼……

直直撞上男人那雙不耐煩的眸子。

“你有事說事,吞吞吐吐作甚?”陸九霄斜他一眼。

秦義這才道:“茴香姑娘,昨兒被個小掌櫃堵在百香樓逼着唱曲,她不願,兩邊争執時摔下了樓。”

陸九霄皺了下眉頭,她一個唱曲的不願唱曲,生出這種事端,怪得了誰?

他莫名其妙瞥了秦義一眼,似是道:這種事同我說作甚?我是大夫嗎?我還能瞧病不成?

秦義心下戚戚,人家茴香姑娘,可是為了世子您才不願給旁人唱曲啊……

不多久,行走至馬車邊上,陸九霄當真絲毫沒有心地就上了馬車,也沒問一句茴香的傷勢,這等無情,不得不讓人嘆服。

就是秦義,也深深折服。

此時正是用晚膳的時辰,各處的酒樓飯館,都是人流高峰。

一股股肉香味兒彌漫整條街道,叫人聞着,都頓生食欲。

陸九霄鼻尖微聳,不知怎的,喉間漫出一絲清甜的骨頭湯味兒……

他面無神色地默了一瞬,忽然擡了擡眸子,恰馬車一個拐彎,他倏然開口,“掉頭回去。”

秦義眉頭一跳,下意識接話:“世子,去百戲樓嗎?”

“花想樓。”裏頭慢悠悠地說道。

天半明半暗,甜水巷口傳來一道琴音,是花想樓開始接-客的暗示。只是此時來的人較少,兩兩,摟着老相好蜜裏**。

陸九霄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堪一推開屋子,就見兩道身影齊齊并列站在窗前。

左邊是一身桃色襦裙的沈時葶,右邊是雲袖。

只聽雲袖擡指着不遠處道:“瞧,沈姑娘,那條街便是迎安大道,那是全京都最熱鬧的街,喏,那最高的望江樓,裏頭的吃食華而不實,賺有錢人的銀子,不過倒是個賞景的好地方,窗子對面就是桃花江,春日最好賞景,江面全是掉落的桃花花瓣,可美了。”

“還有往西的巷子……”

“東面有座秋華山,觀音廟就建在半山腰……”

好一會兒,雲袖幾近将京都的熱鬧繁華全用指指了一通,口渴地捧着溫水抿了一口。

陸九霄無語凝噎地瞥了一眼那兩道身影,竟不知派來的侍女是個話唠。他正欲出聲之時,雲袖倏地道:“沈姑娘,怎的了?”

男人微一頓。

小姑娘側了下頭,看的是錦州的方向,即便此處壓根連錦州的皮毛都瞧不見。

她輕聲道:“錦州也有好些熱鬧地方,也有一座臨江的酒樓,華而不實,貴得離譜,有一年生辰時我阿爹偷偷帶着我去過一回,江面上還跳着錦鯉呢。”

她說着說着,語氣不由有些跳躍。

雲袖正要捧場地應話,常年習武使得她比常人要敏感許多,忽覺身後灼熱,她側過身,猛地一僵,“世、世子。”

肉眼可見地,小姑娘的背脊随着她這一句“世子”,也僵了一瞬。

但很快,她就轉過身來。僵住的嘴角倏然上揚,只是那弧度比之方才對着窗外時,難免要刻意許多。

她疾步上前,“世子傷好了?”

說罷,兩根細細白白的指搭上了陸九霄的腕,小姑娘低頭凝神靜了數刻,兀自點頭道:“是好了。”

陸九霄擒住那兩根指,在指腹上捏了兩下,“錦鯉,然後呢?”

雲袖很識地退下,阖上了門。

沈時葶被他問得一頓,顯然,他是聽到她的話了。

正此時,最後一縷餘晖散盡,夜色徹底暗了下來。花想樓下響起一道黃鹂般動人的歌喉,和琴音……

最臊人的是,門外不知是哪個登徒子在調戲小娘子,那些葷話,一個字一個字從門縫傳進來。

沈時葶面色十分淡然,絲毫沒有半點難為情。

似是在告訴他,這些話她每晚都聽,就躺在那張梨木大床上,聽着這些鬧騰的動靜,緩緩入眠。

她伸攥了下男人的鞶帶,在陸九霄出神之際,踮腳在他喉間親了一下,褪了繡鞋,兩只穿着足衣的小腳丫踩在男人的靴面上。

“世子?”她似詢問地喊了一聲。

在陸九霄并未有任何言語舉止後,便“啪嗒”松了暗扣。

很快,陸九霄的衣裳便被她弄得淩亂不堪。

他甚至來不及問她從何處學來的段,就将她抱到了床榻上。

燭火盈盈,千青絲覆在白玉背上,平平地鋪至臋,兩條又白又細的蹆,直地橫在被褥上

……

香汗淋漓。

陸九霄拍了拍她的小臂,彎腰給她撿起榻下的襦裙,遞到她邊上。

顯然這已經是陸世子難得的一絲柔情。

誰知,這回小姑娘卻并未擡臂去接,她側着身子,被褥遮住的小腳,無意蹭了一下他。

若是一下,那可能是無意的。但若是第二下、第下,就是故意了。

那張小臉紅撲撲的,一雙圓眸更是怯生生。

陸九霄眯了眯眼,“沈——”

倏地,他臉色一變,變得有些難以言喻。

小姑娘裏攥着他的命,一下将陸九霄後頭的話盡數堵在了喉嚨裏。

陸九霄腦子有一瞬的空白,随着窗外的“咚咚”兩下的梆子聲,大有一種要和這兩道聲響一同魂歸西天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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