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風雨夜

若說在外臣之子裏,有誰比陸九霄還熟悉這座皇宮,恐怕是真的沒有了。

幼時陸行将他和袁氏、陸菀一并送回京都,自己卻長年鎮守冀北,有時一年也難見上兩面。

許是因此,宣武帝對他格外疼惜,常常召他進宮。

可以說,陸九霄的童年一半都在這宮裏度過。

這宮牆之內,連哪處有個狗洞他都一清二楚。

是以,他很快就尋到最矮的那面牆,動作利索地翻坐在牆磚上,俯瞰全貌,卻見偌大的坤寧宮連一個走動的宮人也沒有,僅朱紅正門處立着一個左顧右盼的宮女。

是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

陸九霄眼微眯,避開她,一路靠近正殿。

殿門緊閉,門縫處透來兩道壓得極低的說話聲。阖緊的支摘窗上,輕輕的“吱呀”一聲隐沒在滴滴答答的雨聲,那條縫隙的視野,正站着一男一女——

似是談得不甚歡快。

李國公道:“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甚?你說過,若是今歲小年前聖上還未有立淮旻為儲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來。”

女子聲音有些疲憊,“阿兄急甚,小年未至,淮旻近日也多在聖上跟前表現,本宮瞧,聖上對淮旻也多有贊賞,未必就沒會。”

“贊賞?”李國公冷嗤一聲,“那你是沒瞧見今兒聖上見陸九霄的那個模樣!”

窗外的人揚了揚眉頭,抱側倚在石臺邊沿,唇角一側彎了彎,以為是這老東西記恨他白日裏的那一箭。

李國公渾厚的嗓音拔高一寸,重重道:“我看他生怕旁人看不出,陸九霄是他親兒子!”

“你小聲些!”李皇後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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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此時,“轟隆”一聲,天邊驟然劃過一道光亮,雷鳴電閃,雨珠漸大,一顆一顆砸在檐上,“啪嗒”一聲,掉落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之上,順勢滑落——

陸九霄嘴角頓時僵住,眼底那點子漫不經心的笑意驟斂,望進窗縫的那雙鳳眼微微掀起,劃過一道波濤暗湧的驚疑。

“聖上心,壓根就從未放下過陸蘭,你如何比得過一個死人,淮旻又如何比得過他心上人之子?愈是時日漸長,就愈是夜長夢多,待他哪日真一旨聖書将陸九霄迎進宮,那時說什麽都來不及了!”

窗外的男人垂了垂眸,一滴雨珠懸在上眼睫上,稍一眨,便整顆滾落下來。

陸蘭……

他腦乍現陸家宗祠的一堆排位,其便有一塊刻有“陸蘭”二字。

倏地,他耳邊似是響起袁氏的聲音——

“九霄,給你姑母上柱香。”

“當年你還在阿娘肚裏時,你姑母便盼着你出生,還給你打了只平安镯。她啊,最疼你。”

思此,李皇後的聲音将他從怔忪拉了回來。

“咱們不是已經在想法子除去他了嗎!你的藥不是已經起效果了?”

李國公言兩語解釋了始末,皇後深深提起一口氣,握拳砸在桌案上。

這時,李國公拍了拍她的肩,搖頭嘆道:“從不曾想咱們這位聖上,還是個重情重義的。”

話落,皇後似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眼尾的紋路深現,道:“重情義?他若是重情義,當年又怎會對役都求援置之不理?壞事都讓我們李家做了,他每日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陸蘭若非是死了,又豈能在他心上存留這麽些年?無非是心虛理虧,臨到身子骨不行了,便想着法子彌補,給自個兒積福德罷了。你以為這麽多年,他對陸家,對賀家,如此善待是為何?”

“我知道,我知道,你莫要将身子氣壞了。”

李國公拍着她的背,給她順了順氣。

只是無人發覺,窗外的雨夜,男人仿佛成了座雕像,動也不動,連眼珠子都定在了一處。

風聲鶴唳,在他耳邊咆哮不止。

那一剎那,他眼前似是浮現出役都的天,血紅血紅的,滿城屍身,每一腳淌下去,全是血……

倒在血泊的男人,和他那把斷成兩節的佩劍……

陸九霄眼尾沁出濃重的紅,攥緊的拳頭,咬緊的兩腮,肉眼可見地顫抖。

就連挺直的背脊,都因緊繃而輕輕顫起。

若李氏兄妹此言當真,那當年役都發來的戰報根本就不是假的。

他驀然想起五年前,宣武帝拍着他的肩,語重心長道:“九霄啊,不是朕不肯查,只是事實擺在眼前,朕要給滿朝武,要給百姓一個交代啊!”

以及前日賀凜的話——

“幾日前黔南發來急報,外敵入侵,請求朝廷支援,你可知聖上是如何決斷的?”

“拖着,為殺殺黔南王的威風,足足拖了兩日。”

雨珠一顆一顆砸在他的臉頰鼻梁,涼意似是沁到了骨子裏。

殿內,李氏兄妹的聲音隐沒在鳳,他二人出格的舉止,落在陸九霄眼也渾然掀不起滔天大浪。

拐角處的回廊似有腳步聲漸近,陸九霄卻像是被定住似

的,依舊直伫立于此。

倏地,肩頸被人一拽,他悶哼一聲,被推入另一堵高牆藏匿,來人一身夜行打扮,緊緊捂住他的嘴。

四目相對,賀凜緩緩松了。

他喘息道:“不要命了?”

陸九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沉默片刻,聲音略微暗啞道:“你怎麽在這兒。”

賀凜四處一望,“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出去再說。”

“你說。”男人聲音緩緩響起,“聖上為殺黔南王的威風,足足拖了兩日才派兵支援。”

賀凜擰眉看他。

陸九霄回看過來,“那有沒有可能,因為忌憚賀家,殺雞儆猴。”

賀凜一怔,瞳孔緊縮。

他又道:“你早就知道了。”

賀凜緊緊抿住唇,沒應是也沒應不是。

“瞞着我,為什麽?因為我身上,流着趙家的血?”

“轟”地一聲,仿佛一道響雷打在賀凜耳邊。他頓了一下,“陸——”

“走吧,出去再說。”

說罷,他率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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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凜不是正經從午門走進來的,是以如何不走尋常路來的,便只能不走尋常路地出去。

陸九霄翻出坤寧宮,抄了小道,撐起傘柄,徑直走向宮道外的馬車處。

尹忠與秦義互望一眼,這、這打着傘,怎還淋成這樣?

尹忠上前一步,“主子,您——”

話未盡,便見賀都督同樣一身濕地從另一側走來。

陸九霄觑了他一眼,彎腰上了馬車,賀凜随後。

護衛二人面露驚色。

須臾,車轱辘碾過潮濕的石子地,回往侯府的方向。

車廂,二人的下颔還滴着水。

方才未盡的話,好似卻沒有再說的必要。自迎安大道縱馬行兇起,他所有疑惑不解的事都有了答案。

陸九霄靜默良久,眼下緩和下來,複又想起李國公最開始那句“你說過,若是今歲小年前聖上還未有立淮旻為儲君的想法,便按我的法子來。”

男人眼微眯,他的法子?

私采礦山,兌成私銀運往齋露寺。李家近些年不遺餘力地打壓武将世家,多少還握有兵權,且這兵不是東南西北各角落的,恰恰還是京都要地的兵。

比如皇宮守衛。

他眼皮跳了一下,方才李國公與皇後……

他們李家,是打算謀反篡位嗎?

思此,陸九霄擡眸看賀凜。他都能孤身私闖進宮了,以他的本事,這麽長的時日怎可能查不出齋露寺的蛛絲馬跡?

除非他有意拖着,給李家足夠的時日準備。

待李家逼宮成真,賀凜能在此扮演什麽角色?

自是援軍。

但宮變一經發生,宮內必定血流成河,為了區區一個救駕之功白白犧牲數千人的性命,他不會。

那麽,便是有更深的目的。

陸九霄垂在膝上的雙拳一緊,喉結微動。

是易主。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宣武帝是那只被困在皇城的蟬,李家則是那只螳螂。

此舉既能名正言順鏟除李家,若是順利,還能逼君退位。

那麽黃雀呢?

須臾後,陸九霄抿唇,問:“二皇子的兵,夠嗎。”

賀凜久久凝視他,認命似的低頭一哂,“從前大哥常說你聰明,這麽多年,我以為你的腦子廢在了煙花巷柳。”

“你的腦子才廢了。”

四目相望,陸九霄嗤聲撇開目光。

二皇子趙淮瑨乃宣武帝第一任皇後所出,能善武,本是骊國最有才能的一位皇子。五年前役都那場戰役,賀忱為主将,他則任副将。

役都戰敗後,他有幸撿回了一條命,而因監軍不利,回京都後,便被宣武帝打發去了骥陽。雖是犄角旮旯,但骥陽的一兵一卒卻是真實的。

若賀凜非選一位皇子,德才兼備,還得有足夠的兵力,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二人久久對坐,半響無言,似是都默認了這件事不日發生。

倏地,馬車穩穩停在侯府門前,與賀府的距離也不過幾步之遙。

恰此時,雨勢忽停。

陸九霄瞥了眼車窗外的景致,似呢喃道:“你說,聖上僅僅因‘忌憚’二字,便能要去一條忠臣的命嗎,即便棄城百姓于不顧,寧願将城拱讓人,甚至不惜犧牲嫡子的性命。”

賀凜看他,“人在皇位上坐久了,心是會變的。”

至于是如何變,全看造化了。

就如宣武帝,也曾是個好皇帝。

良久後,阒無人聲的夜裏響起一道鳥鳴,陸九霄彎腰正要下馬車,身後賀凜叫住他:“陸九霄。”

男人身形一頓。

“你父親是想護着你,他怕你像賀忱一樣,你懂嗎?”

陸九霄滞了

一瞬,跳下馬車,徑直推門入府,回往松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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