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朕不怕

此時宮裏,雍理剛進了李擎的屋。

雖說已亥時過半,李擎也沒有歇息。他哪裏敢睡下,且不提這陌生的地方,便是今日的動蕩不安也令他無心睡眠。

太監通傳:“陛下到!”

李擎蹭地一聲從椅中坐起,慌得手腳不知往何處擺放。

一旦清楚了自己的身份,這個時間聖上過來就很微妙了。李擎對那谪仙一般的陛下早沒了抵觸心,可到底是年少不經事,他面紅耳赤得心髒亂跳,仿佛那娶了心上人的洞房花燭夜。

珠簾掀開,一身素色衣裳的元曜帝走了進來。

他仍舊是傍晚時的模樣,墨發半束,清俊飄逸,手裏搖了一把錦緞折扇,盡是風流恣意,哪有帝王的威嚴呆板。

李擎連忙行禮,行的是大禮。

雍理用折扇擡他胳膊:“你若次次行跪禮,朕可不敢來見你了。”

如此溫聲細語惹得少年耳畔通紅:“草民不敢。”

雍理含笑:“起來。”

李擎起身,卻是半點不敢看雍理了。

雍理完全沒想多,真不怪元曜帝心大,而是他見多了對他誠惶誠恐的人。

李擎雖是官宦之子,但畢竟不是朝上的老油條,這般拘謹害羞才是常态,若人人見了元曜帝都是沈君兆那模樣,那雍理這皇帝才真是白當了!

雍理坐到了正廳的軟榻上,指了旁邊的矮凳:“坐下說話。”

李擎又是一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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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理揚眉:“你這樣,朕可要惱了。”

這話太好使了,李擎立馬坐下,乖得像個幼童,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生出幾分可愛。

雍理本就惜才,如今見他這樣更覺喜歡——真是比他那油鍋裏滾爛的油條爹強太多了!

李擎既是被李義海送進來向陛下讨教學問的,那雍理自然要問上一問,不全是做樣子,他也是有心試試李擎。

雍理很随意地提了《大學》的首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親民二字,作何解?”

這話一出,李擎心中一凜,忙恭聲回道:“親同新,親民作新民,意為學而明德,推己及人,修齊治平。”

這回答中規中矩,是當下時興注解,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但雍理話鋒一轉,笑問:“親字,何能不只是親?”

李擎一怔。

雍理道:“大學而明德,明德而親民,民心所向,至善所至。”

李擎心一震,擡頭看向雍理,姿态上雖有不敬,眼中卻全是敬服。

本還十分拘束的少年,因為這個很随性的考校而放下了心中的亂七八糟,侃侃而談,直抒胸臆。

其實雍理提的這個問題很淺,啓蒙的孩子都能說上個一二三四。

大人之學,博學之道,擦亮自己的德行,推及新民,廣而行之,最後整個國家都達到最完善的境界。

這是前朝注解,也是臣子的修身養性之道。

但雍理給出的卻不是新民,而是親民。

他話中的重點是帝王德行,在于親民——得民心,訴民願,嘗民苦,方為大善。

君主尚且如此,臣子又當如何?

雍理僅這一個字,就讓眼前的少年重拾抱負,志高氣遠。

眼看李擎雙目生輝,說話有條有理,思維也很是活絡明進,雍理越發欣賞。

他喜歡和年輕學子談古說今,這些稚嫩的青苗才是大雍的未來,才是國家的棟梁,才是能夠造福後世的英才。

什麽世家禮制,什麽政權穩固,哪及這一腔少年熱血,英氣勃發!

看着這般直抒胸臆的李擎,雍理不禁想起了和自己決裂前的沈君兆。

沈君兆打小心思重,別說十七歲,哪怕是十一二的時候,也是謹言慎行,從不逾禮。

旁人道沈子瑜天資聰穎,修養極佳,是風華無雙的世家貴公子。

唯獨雍理早早看破了他,他的沈昭君,規矩之下是最深的反叛,禮貌之下是最冰冷的疏離,克制守度之下全是驕傲與不屑。

他們一起細讀《大學》,因這第一句辯論了許久。

他們的老師錢公允遵循前朝注解,說是新,雍理偏要說是親。

錢公允眼尾掃沈君兆,沈君兆低眉順眼道:“新民,明德以新民,修身以齊家治國而平天下,有一至終,是為正道。”

雍理氣得不行:“明德而不親民,何來明德?只是新民又如何知民心?若不知民心,所謂推新及民不就只是将法度禮制壓給百姓?”

錢公允笑眯眯的:“帝王之位,本就高處不勝寒。”

雍理:“朕偏不!”

錢公允又看沈君兆,沈君兆輕松就能把雍理給駁得張口結舌。

課後雍理氣瘋了,不理沈君兆。

沈君兆依舊是那般模樣,周道客氣地陪着他。

午膳時,雍理一摔筷子:“你就是錢老頭的應聲蟲!”

沈君兆:“錢大人貴為帝師,陛下不可不敬。”

十歲的雍理氣紅了眼:“沈君兆你太讨厭了!”扔了這話,小皇帝跑了,賭氣再也不和沈君兆好了。

然而當晚,雍理便消了氣。

沈君兆也不知是怎麽摸進宮裏,溫聲喚他:“陛下。”

雍理瞠目結舌:“宮門不是落鎖了嗎,你怎的……”

沈君兆握他手:“您怕嗎?”

雍理立馬揚頭:“朕是天下至尊,有什麽好怕的!”

沈君兆笑道:“那您随臣來。”

這是雍理自繼位後第一次出宮,他學着沈君兆那般偷摸打扮成太監模樣,從一處小角門溜了出去。

出了宮,雍理只覺周遭氣息都變了,極其清明爽朗,揚起的嘴角壓都壓不住。

本來氣鼓鼓的小皇帝這會兒心花怒放,只覺沈君兆再好不過,是天底下最好的沈子瑜。

“這麽晚了,我們出來作甚?”雍理問沈君兆。

沈君兆:“親民。”

雍理訝然:“已是三更天,百姓不都睡了?”

沈君兆:“睡了又何妨。”

沈君兆帶着雍理去了西城區。

首京有東西之分,東邊是禁城,不僅坐落着皇宮王府,更是達官貴人所在;西城才是尋常百姓家。

彼時戰亂才歇,民生剛起,哪怕是首京的百姓,都過得緊緊巴巴。

戰亂之年,枭雄輩出,風光偉績下是最無辜最無奈也最無助的平民百姓。

民以食為天,戰亂之年朝不保夕,談何農業生産?

如今大雍已經平定三年,可百姓們卻仍舊沒能緩過勁來。

入夜了又如何?

這破敗的茅草屋,這剪了又剪的粗布衣裳,這天寒地凍卻連燒火取暖都做不到的冷炕。

再看空蕩蕩的米缸,幹淨得過分的竈臺,睡了卻因為饑餓嚎哭的幼童,無助哄着的婦人,翻個身長嘆口氣卻無能為力的一家之主……

走在夜幕之下的西城,到處都是凄涼慘淡。

首京尚且如此,外頭又該是怎樣的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雍理不是那不知事的皇子,他早年在家中時是受過苦的,所以他看到這些感觸更深。

沈君兆握着他冰涼的手,低聲道:“陛下見此,還願親民嗎?”

親民、見民、知民,可比高坐金庭難太多。

冰冷的法度推行下去,呈上來的是蒸蒸日上的數字,是整個大雍的日漸昌盛。

知民卻不同。

眼見誅心,光明之下總有黑暗,聖君之下仍有餓殍。

心系民生,可比執念天下要沉重得多。

雍理反手握住沈君兆,稚氣的聲音異常堅定:“朕不怕。”

沈君兆怔了下,旋即嘴角彎起,帶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朦胧月色下,比肩而立的少年,相攜與共。

送雍理回宮後,沈君兆被沈争鳴堵了正着。

沈争鳴大發雷霆,抽了他足足二十鞭,若非雍理察覺不對跑回來,沈君兆怕是能被親爹給抽死。

沈君兆整個後背全是血,雍理眼眶通紅,哆哆嗦嗦說不出個成形的話。

沈君兆把一張紙塞給他:“陛下……”

雍理眼淚嘩啦啦直流:“是我不好,我……是我……”

沈君兆面色慘白如紙,卻眨了下眼睛,笑得有些孩子氣:“臣這幾日不能陪您上課了,這個是我今日課上說的話。”

雍理哪還顧得上這些,他握住紙,直道:“你好好養傷,別去管那些了!”

沈君兆笑笑,溫聲道:“你別哭,我沒事。”

雍理怕自己留在這裏,沈争鳴會繼續遷怒沈君兆,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寝殿。

回到屋裏,他擦幹眼淚,看了沈昭君給他的那張紙。

沈君兆今日課上說了什麽?

全是些附和錢公允的話。

雍理早不生氣了,早沒關系了,他只後悔,後悔半夜跟沈君兆出宮,後悔自己害他遭罪。

等雍理看清紙上字跡,剛擦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親民。

白日在錢公允面前,沈君兆駁得他啞口無言,非說是新民而非親民。

可現在沈君兆告訴他,這張紙上才是他白日課上說的話。

沈君兆是站在他這邊的。

“陛下?”李擎一聲輕喚讓雍理收回了思緒。

雍理心裏全是沈君兆,恨不得這會兒就跑去沈府,可是……

罷了,究竟不再是少年。

雍理笑看李擎:“制文那一套可放放,多重視策論。”

李擎眼睛一亮:“陛下……”

雍理點到即止:“秋闱你還要下場,朕在殿試等你。”

李擎整個懵了:“秋……”秋闱?他已經入宮,還能再下場考試嗎!

他這如遭雷擊,卻是大喜過望的意思。

雍理覺得這一場安撫差不多了:搞定李擎,害怕李義海不聽話?

禮部收入囊中,元曜帝更覺欣慰,正打算回去美美睡一覺。

外頭趙泉慌慌張張地請禮進來。

雍理不悅道:“慌什麽,出什麽事了。”

趙泉看一眼李擎,也不敢耽誤了:“沈相、沈相圍了李府,說要捉拿李大人!”

雍理猛地起身:“什麽?”

趙泉只把話又說了一遍,另一邊李擎面色蒼白,全無血色。

雍理氣瘋球:“給朕傳沈君兆!”

這混賬家夥,說話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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