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撕破臉

這三天兩夜, 沈君兆日夜未眠。

他也中了毒,但沒有昏迷,一來是悔恨和恐懼折磨着他, 二來是身體和心智更強一些。雍理暈倒後,暗衛很快便抓到那小販, 不等控制住他,他已經吞毒。

沈君兆一劍刺進兇手的心髒。

暗衛頭領張鴻風是沈争鳴的人,他當時就愣住了,等到想去攔的時候, 那小販的屍體已經慘不忍睹。

眼前這位沈家的貴公子哪還有半點光風霁月的模樣, 分明是從地獄出來的兇煞鬼神!

“少爺!少爺!這人已經吞毒自盡!”

張鴻風言語制止不了,還是好幾人上前攔住了沈君兆。

沈君兆滿身是血, 膚色霜一樣冷白,薄唇又因中毒而泛着詭異的淡青色, 然而所有一切都及不上他那雙寂冷的黑眸, 深不見底, 猶如魔淵。

所有見過這一幕的人都心驚肉跳。

早知這位沈家公子非池中之物, 沒想到竟是此等殺神!

更讓張鴻風無法理解的是,他為何如此動怒?

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元曜帝就此死了, 他難道不是最得益的人嗎?

不敢深思, 不能多想,眼前那沒了形狀的屍身時刻警醒着在場所有人!

暗衛簇擁着兩位貴人入宮,太醫院一片慌亂, 等确定陛下身上毒性不強,只是驚懼交加外加近日太過勞心勞肺而昏迷後,沈君兆的面上終于有了些人氣。

沈争鳴一身常服入宮, 見着沈君兆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

沈君兆能輕易躲開,可他一動未動,任由臉上腫起猩紅手印,任由嘴角溢出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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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畜!”沈争鳴罵他一句,急急入殿,探望尚在昏迷的雍理。

沈君兆就這麽一直跪在外面,炎炎夏日,正午當空,他一直跪到太陽落山。

沈争鳴安頓了一切,出來時盯着他的眸子盡是恨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跪這幹什麽,滾回去!”

等回了沈府,才是真正的責罰。

鞭子落在後背,沈君兆沒有丁點兒疼痛的感覺,他滿腦子都是中毒的雍理,滿腦子都是他會死去的恐懼。

他恨傷了雍理的人,恨幕後操縱一切的人,恨沈争鳴無能,更恨自己無力。

為什麽保護不好雍理?

為什麽他還需要雍理保護?

值得嗎?

他這樣的人,他這種從出生就是個孽障的人,怎麽值得雍理這般護着?

雍理心悅他。

因為他心悅他嗎?

沈君兆心中升起的全是荒謬:他怎麽配得上他的喜歡。

面對這種發洩性的虐待,沈君兆從來都不躲避。

小時候想過要躲,後來發現沈府太大,大到他無論如何求救都沒人能聽到。

後來就不躲了,總歸會過去,無非是皮肉傷,再過幾日連痕跡都不會留下。

他不痛,打他的人卻好像更瘋了。

因為認定了這是個「怪物」,也就肆無忌憚。

與之前無數次都不一樣,這次沈君兆只覺得鞭子太輕,覺得沈争鳴太無力,覺得自己該下十八層地獄,該受盡天底下一切酷刑。

也是頭一次,沈君兆擡頭看向沈争鳴,在這種情境下喚了他一聲:“父親……”

沈争鳴的鞭子一頓,被他盯得後背發毛:“你今日求饒也沒用,誰都救不了你!”

沈君兆哪裏在求饒,他扯嘴一笑,沉沉黑眸裏是病态的譏諷:“你老了……”

你老了……

鞭子毫無力氣。

你老了……

放任世族如此張狂。

你老了……

無能的你已經無法守護雍理。

“瘋子……你這個孽畜……”

沈争鳴握着鞭子的手劇顫,心中早已分不清是恐懼還是嫌惡,也許都有。

沈君兆這張酷似那妖女的臉讓他作嘔,這不是人的身體素質讓他不安,這受盡淩虐長大卻仍舊危險至極的性格讓他恐懼!

怪物……

就不該留下這個怪物。

對……不該留下他。

這是沈争鳴和沈君兆徹底沒了父子情分的一刻。

沈争鳴感覺到了沈君兆的反抗,感覺到了他的危險,也感覺到了他的強橫。

假以時日,這就是把雙刃劍。

自毀的同時,也會毀了他身邊所有人。

沈争鳴前所未有的後悔,後悔将他送到了雍理身邊。

留有同樣的血脈又如何,他們兄弟二人,注定是光與夜。

這一刻,沈争鳴對沈君兆起了殺心。

而沈君兆也有了取而代之的打算。

誰都守護不了雍理。

不能指望任何人。

沈争鳴做不到的事,他可以。

百年世族、盤根錯節。

他一定會将其連根拔起!

這次的暗殺是,點燃的是錯綜複雜的命運交疊。

雍理心中有情意,胸中有丘壑。

沈君兆卻僅僅把雍理刻在靈魂深處。

如果沒有這次刺殺,也許就不會有禦駕親征;沒有禦駕親征,也就不會有沈争鳴的瘋狂;若沈争鳴不去傾吐那些真相,他們也不需要互相折磨這三年。

可惜時間是一條線,貫穿着無數人的命運。

他們彼此糾纏在一起,徒留回不去的過去和盼不到的未來。

因為這次刺殺,沈君兆為了雍理反叛沈争鳴。

雍理也因為沈君兆與沈争鳴徹底翻臉。

之前許多次,沈争鳴責罰沈君兆時,雍理已經顯露出不滿。

但一來他們才是血脈父子,他一個外人再如何也不好插手臣子家事;二來沈争鳴待他極好,握着如此權勢卻還奉他為君,雍理感受得到,也信重沈争鳴的品格,覺得他只是嚴父教子,沒想過他是這般。

這次雍理忍不了了。

這哪是父子?簡直像是血海深仇!

再怎麽嚴父,至于把兒子往死裏打嗎?

何況沈君兆也中了毒,何況他還是因拒絕不了他才帶他出宮,再退一萬步講,沈君兆待他掏心掏肺,沈争鳴當真不知?

既知道又怎忍如此這般責罰他!

雍理直接把沈君兆扣在宮裏。

沈争鳴忍了三日後終于還是說道:“陛下,犬子是外臣,不合适終日留在內宮。”

雍理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朕要他留在宮中伴駕。”

沈争鳴對他向來是耐性極佳:“白日伴駕,晚上還是回府吧。”

雍理冷笑:“回府做什麽?惹沈相不痛快嗎!”

他這般冷臉冷聲,沈争鳴愣了下。

雍理卻不想再給他臺階了:“今日聽錢太師講學,說到先周魏國的名将樂羊,他為了大敗中山國,不惜啖食親子以表忠心,此舉雖忠君愛國,卻泯滅人性,沈相覺得合适嗎?”

沈争鳴眉峰蹙起,道:“自古忠義難兩全……”

雍理震怒:“沈相覺得,這般連親子都可啖食的禽獸,值得信重?”

這話極重,饒是沈争鳴一心疼愛雍理,也不免有些動氣。

反倒是沈君兆輕聲勸道:“陛下息怒,家父待我極好,正所謂嚴父出孝子,家父不過是愛之深責之切。”

他明明是為沈争鳴說話,可沈争鳴投向他的視線卻滿是威脅。

雍理哪會瞧不見?他只覺心裏更堵,對沈争鳴的怨氣更重:“這般說來,倒是朕錯怪了沈相。”

氣歸氣,面子還是要給沈君兆的。

沈争鳴恭聲道:“陛下愛重老臣,也看重犬子,乃臣等大幸。”

雍理話鋒一轉:“朕瞧着子瑜年紀也不小了。”

沈争鳴心咯噔一聲。

雍理順勢道:“按例也該蒙蔭了,沈相忠君愛國,為朕操勞這數年,朕一刻都不敢忘,子瑜既是沈家獨子,理應為父分憂,早日入朝為政。”

沈争鳴哪會給沈君兆此等機會,忙道:“犬子尚未及冠,家未成如何立業?且再給他些時候,等成了親定了心,再入朝為陛下分憂,也為時不晚。”

成親?給沈君兆定親?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雍理原地爆炸。

做夢呢!

他顧及沈君兆身份,不纏他入宮為後,可不代表能容忍他娶妻生子。

他既為他荒蕪後宮,守身如玉,沈君兆也必須此生此世只他一人。

雍理:“子瑜才學非凡,遠比那楊家長子優秀。楊光遠尚且為兒子謀了個好差,怎得沈相卻如此不疾不徐。”

沈争鳴還欲再說。

雍理已道:“暫且讓子瑜領了少傅的差,去禦庭殿辦事吧。”

沈争鳴一驚,眼鋒如刀,直刺沈君兆。

沈君兆垂手而立,似是毫無所覺。

別聽雍理說得輕巧,少傅那是個随随便便的差使?

少師少傅少保位列三孤,是從一品的朝廷大員,專門負責協助皇帝處理重要國事政務,位高權重。

雖說前朝經常空置三孤,今朝也還沒有先例,但職位在,權利就在。

若是雍理開口讓旁人領了三孤之位,只怕朝上要軒然大波,彈劾的折子能像雪花般落下。

唯獨沈君兆不同。

再怎麽恨透了這孽障,沈争鳴也得承認,沈君兆是沈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以沈家如今威望,沈君兆這個唯一的繼承人還真有資格受封少傅。

說是雍理專授沈君兆,可放到朝前,誰不當是沈争鳴的意思?

父親是當朝首輔,攝政大臣;兒子空降少傅,起步便是從一品大員。

這要不是沈争鳴謀劃布局,誰會相信?

前有小皇帝遇刺,後有沈君兆位及三孤。

沈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雍理已經一棋落下,将死了沈争鳴,他知道沈争鳴心不甘情不願卻阻止不了。

聖旨一出朝上必然千呼百應,沈争鳴便是推诿也只會被人當成是謙遜,他的擁護者只怕會更加推崇沈君兆入朝為官。

雍理又是一句話斷了沈争鳴的念想:“讓子瑜入朝,也算是朕的妥協。”

何止一箭雙雕,雍理把刺殺一事利用到了極致,除了沈君兆,他将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

沈君兆入朝,小動作頗多的世族可能還以為自己占了便宜,已經徹底架空元曜帝。

也是沈君兆入朝,雍理似乎向世族服了軟,低了頭,即便他還咬着科舉閱卷不放,世族多多少少也會給他些情面,不再僵持不下。

還是沈君兆入朝,沈争鳴再也不能任意懲罰沈君兆,畢竟是當朝大員,哪怕是父親也要給予他足夠的尊重。尤其對于恪守禮制的沈争鳴而言,有了官身的沈君兆,先是從一品的少傅,之後才是他的兒子。

依舊是沈君兆入朝,留在禦庭殿辦事的他可以不必回沈府,便是雍理降恩,賜他宅子府邸,沈争鳴也只能與有榮焉,感恩戴德。

直至此刻,沈争鳴才徹底驚醒——

眼前的少年早已成長為心思深沉的一國之主!

沈争鳴驚醒卻不驚懼,他甚至滿懷欣慰——

不愧是先帝血脈,十五歲已是潛龍在淵!

也好,他也該退下了,只是臨走前,他定會為雍理鏟除最後的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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