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恨與愛

雍理自出征後, 一直小心提防。

他心中有數,自己身邊肯定有沈争鳴的人,別看這幫人全都畢恭畢敬的, 指不定哪個就想捅他一刀, 讓他有去無回。

一路戰戰兢兢的, 還沒到邊境, 雍理整個瘦了一圈。跟着出來的趙小泉緊張兮兮道:“陛下……您得好好吃飯啊。”老太監可不知那許多, 他只道是小皇帝害怕戰場, 人沒到先把自己給吓壞了。

雍理這才回神, 意識到自己太過緊繃。

親征這一行怎麽也得大半年,到時候不等刺客出手, 他先把自己給折磨瘋了。

又是一兩日,雍理終于冷靜下來。

他想明白了, 自己倒也不必太早緊張,沈争鳴不會讓他太早死:一來是親征為揚君威, 「皇帝」早早挂了,隊伍裏這麽多瞞不住;二來是雍理不露臉,不足服民衆,他還得努力做戲,讓随軍将士心服口服。

如何揚君威?

最主要的不是六州蠻族, 而是他身後的三十萬大雍兵士。

雍理能鎮得住他們,才真正彰顯了帝王之尊。

如此一分析, 雍理可算能吃能睡,除了偶爾想沈君兆想得買醉之外,倒也慢慢融入到将士中。

抵達邊境,雍理已然和身邊人打成一片,他看不出誰是刺客, 索性也不看了。

總歸得先打仗,打了勝仗再堤防也不晚!

相較于沈君兆在首京的度日如年,雍理這邊過得要快一些。

倒是不是他的相思病輕,而是他這邊太過忙碌,不給他丁點兒空閑時間。

領兵、作戰、糧草、兵甲……還有當地兵防交接,安撫百姓,以及調查蠻族兵力和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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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上談兵這四個字只有親臨戰場才能切實體會。

兵書再怎麽高段,也及不上一次小規模沖突。

理論和現實的差距,猶如天塹。

整整五個月,雍理學到了極多,也受到了不少磋磨。吃得差、睡得差,還要舟車勞頓,臨時變陣。

雍理瘦了,黑了,細嫩的肌膚也沒以前那般光滑如玉了。

但是他更好看了。

身量抽高,勁瘦卻不纖薄,膚色也不是黑了,而是之前太白,現在趨向于太陽光下的健康色。

再加上那一身輕铠,猩紅披風,手握長槍而立,當真是少年英主,雄姿勃發!

當全線告捷,大雍部隊将六州蠻族驅逐出境那天,整座邊郡城山呼萬歲。

陛下英武!

大雍将士神勇無畏!

一聲聲萬歲蕩在雍理胸中,激起豪情萬千。

他多希望此時沈君兆與他比肩而立,多希望他也能來這邊境看漫天黃沙,多希望天下人知曉他的阿兆是何等的國士無雙!

最開懷的時候也是最放松警惕的時候。

初來時的神經緊繃褪下,雍理一杯慶功酒入肚,只覺如刀絞腹……

痛……

無法想象的痛。

他眼前開始搖晃,看不清來人,只隐約聽到趙小泉用尖細蒼老的聲音尖叫。

趙小泉被一刀刺死,老太監死不瞑目。

雍理只覺荒謬。

原來都是沈争鳴的人,原來這些教他行軍,教他作戰,為邊境百姓抛頭顱灑熱血的将領,全是沈争鳴的人。

說來也是。

若非皆是心腹,又如何能成此計?

他們知道他是誰嗎?

許是知道的,諷刺的是,他們可能比沈争鳴的自以為還要清楚。

沈争鳴一石二鳥,算計了獨子也算計了擁護沈家的世族。

只要沈君兆一死,大雍皇室安定。

沈君兆死了。

沈家再無繼承人,雍理不會給世家重新推出領頭人的機會。

沈君兆死了。

偏這些世族以為殺死的是雍理,洋洋得意之際才知自折羽翼。

等班師回朝,雍理好生生地出現在大朝會上。

沈争鳴該何等的揚眉吐氣?

禦駕親征,君臨天下。

誰敢不從!

然而……

沈争鳴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雍理待沈君兆的一顆真心,也實打實低估了雍理的膽大心細。

雍理這五個月的作為打動了這幫劊子手,他們眼看着中毒瀕亡的雍理,到底是于心不忍。

楊家那位少将軍偷偷将雍理丢在六州境內:“陛下,您若還能活下來,就別再回中原了!”

雍理中毒已深,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楊鴻達痛聲道:“對不住了!”

扔下這話,他只能頭也不回地走了。

雍理沒有像沈君兆的夢裏一般倒在血泊裏。

他僵着身體浸在漫漫黃沙中,沙子很熱又很冷,他中了毒的身體卻什麽都感覺不到。

熱的要把人烤化了,他不知道;冷得要把人冰封了,他亦不知道。

按理說他該死了。

這毒早已入了五髒六腑,藥石難醫。

楊鴻達此舉,也不過是給他留了個全屍。

雍理也覺得自己要死了。

他思緒轉得很慢,慢得像是随時要靜止的一幅幅人物畫。

娘親……

他的母親閨名一個絮字,他總覺得外公給娘親起的名字太不祥。

絮……飄絮……

母親這一生可不就如柳絮一般孤伶無依。

父母早亡,兄長病逝,丈夫一心只有天下,半點兒女情長都沒有。

雍理幼時想着一定要好好照顧母親,一定讓她苦盡甘來,餘生不再孤單。

可惜他太過年幼,再怎麽支撐也還是留不住命薄的母親。

母親去世,雍理恨過父親。

他總覺得父親若是多陪陪她,若是在家時候多一些,若是不要這天下,母親是不是就不會這麽早走了。

可後來父親也走了。

母親過世兩年,他甚至沒有原諒父親,他就扔下了偌大個江山,兀自去了。

雍理身披帝服,高坐金銮,面對跪了一地的臣子,心中只有不安。

九歲。再怎麽早熟,又知道什麽?

孤獨惶恐不安,卻不能向任何人展露。

因為他是天下之主,是一國之尊,是萬民敬仰的元曜帝。

他不能哭,不能累,更加不能害怕。

他必須像那正午的太陽,時刻照亮着大雍。

連太陽都有歇息的時候,他卻只能在夜晚睜大眼,裹緊被子,思念着故去的母親。

直到十歲那年,他見到了沈君兆。

一個白皙的、漂亮的、眼睛漆黑卻空洞無神的小孩。

沈争鳴說他比他長一歲,雍理卻覺得這孩子比他要小很多。

弱小、脆弱、輕飄飄。如柳絮一般,似乎不小心護着,他就被風吹走了。

那一瞬,雍理恍惚看到了母親。

強烈的保護欲擠滿了雍理小小的心髒。

他要護着他,要守着他,要伴他長大,要看他變強……

他希望他不是柳絮,他希望他是紮根地底,昂首天地,筆直挺立的蒼天大樹!

雍理念起沈君兆,心中便全是他。

從十歲到十六歲,相依相守的無數晝夜,耳鬓厮磨的許多時光,甜言蜜語的點滴時刻……

——等朕回來。

——朕一定回來。

——陛下不棄,臣絕不離。

——此生不負,來生依舊。

——陛下,臣惟願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

這四個字成了雍理活下去的信念。

他不能死!

他不能這樣死在這裏!

他做得這一切,費盡心思謀劃的此次征程,為的不是死在這裏。

他若這般閉上眼,沈君兆該怎麽辦?留在首京的沈君兆會怎麽辦!

他會随他而去的……

沈君兆不會獨活!

雍理不怕死,卻怕死了沈君兆會死。

半只腳踏進了忘川,黑白無常勾去了六魂,雍理距離死亡僅于一線,卻硬是逼着自己留在人世間。

他隐約聽到了人聲,隐約聽到了腳步聲,雍理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不知是如何發出的聲音,他想活下去,想回首京,想見一面沈君兆,想告訴他……他想他。

“阿理……你是阿理,你怎落到這般境地!”年輕僧人的聲音滿是驚訝。

雍理睜開眼,恍惚間看到了一個遙遠卻極其熟悉的面孔:“薄樂?”

薄樂,薄家的少爺,他的年幼玩伴。

他到底還是沒有撐住嗎,竟見到了早亡的故人。

薄樂死了,如今在他眼前的和尚子難。

他救了雍理,耗盡滿身內力為其逼出毒素,又将師父留下的救命藥喂給他。

雍理睜開眼時,已經睡在一個陌生的帳篷中。

子難面色蒼白,聲音沙啞:“你中毒太久,貧僧也只能盡力救你性命,至于你一身經脈……”

經脈盡毀,一身內勁全無。

子難不知他之前身手如何,卻知從今以後的雍理身體只剩孱弱。

哪怕精心調養,只怕也會落下夏日骨癢,冬日筋痛的毛病。

雍理全無所謂,他只道:“我沒死……”

子難與他說了一番自己如何被人喊去,又是如何發現強撐的他,又是怎樣給他治療……

雍理聽完喟嘆:“謝了……”不是幼時薄樂,而是今日子難。大恩如何言謝,只能銘記于胸。

子難并不知他遭遇,但他們連敘舊的功夫都沒有,雍理急聲道:“能不能幫我送封信。”

子難愣住。

雍理尚在病中,但眼中光點極亮,仿佛生命之火因此而燃,因此而旺,因此而盛:“是個不情之請,但真的對我太重要了,這封信不送出去,我……我……”

他怕極了沈君兆得知他死訊後出事。

他拼命活了下來,若是再與他陰陽兩隔,那……那……他活下來的意義是什麽!

子難并未多問,只道:“你說便是……”

雍理甚至來不及尋紙筆,扯過衣袖的破布條,咬了指尖血,寫下六個字——

阿兆,等朕回來。

這時子難才知道兒時玩伴竟貴為大雍皇帝,也知道他心上住了一個人,更知道他拼命活下來只是為了再見他一面。

我執……

命中最大的苦痛。

可若是沒了這份苦痛,他又如何能活下來。

砒霜、蜜糖。

執念、信仰。

恨與愛……

人這一生,不過在此間徘徊往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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