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千字文

梁銘說話略帶些六州口音, 但因嗓音清澈,這倆字竟意外說得字正腔圓。

毫無疑問,雍理沒聽錯, 這小子說的就是放蕩!

誰放蕩了?哪放蕩了了,羞辱大雍皇帝, 小子找死!

哦,他現在不是皇帝,是冒名聖妃……

卻說彥君玥也偷瞄了眼雍理。

早知這位不是族人的大雍人生得樣貌出衆,如此這般一番打扮, 真是出衆到了妖顏禍世的地步。

紅衣賽雪, 黑眸點星,随随便便挽的發髻于清麗中透出慵懶, 那彎唇一笑更是如山花燦爛, 天真中帶着些勾人的暧昧。

不怪聖子看呆。

身為女子,且對美貌深惡痛絕的彥君玥都不得不承認——少年妍麗, 蠱惑人心。

砰地一聲,罵完人的六州聖子摔門而出。

雍理:“…”

彥君玥:“…”

雍理是個深明大義的皇帝,覺得不該以固有印象認定梁銘有病, 好歹給他個機會:“莫非,我衣裳穿得不周正?”

所謂放蕩, 大概與衣衫不整有關?

雍理還是有點自覺的,雖說他費盡心思折騰半天, 可衣服到底穿成什麽樣他心裏沒底。

萬一真是淩亂不堪,那他倒是錯怪梁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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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君玥頓了下, 差點送梁銘入太醫院:“穿得很周正……”

雍理怒了:“那他憑什麽說朕……我放蕩!”一氣之下,差點連自稱都暴露,好在彥君玥打死都想不到這是大雍的皇帝陛下, 根本沒當回事,聽到也不會多想,只以為這小少年千好萬好就有點結疤。

彥君玥還是拉了梁銘一把:“聖子大雍話學得不太精準。”

雍理:“?”

彥君玥打量他一番,淡聲道:“他可能是在誇你漂亮。”

雍理面無表情:“聽到這樣的誇獎,你開心嗎?”

彥君玥更加面無表情:“開心得想打爆他頭。”

雍理毫不客氣地笑出聲,甚至都給彥君玥想好了封號——毒舌公主,穩!

誰知摔門離開的梁銘又回來了,門一開雍理心一驚,趕忙收住笑容,彥君玥有面具遮掩,躲得明明白白。

雍理笑容倒是收住了,但方才笑得太隐忍,眼眶都給憋紅了,此時一擡頭……

梁銘:“!”

雍理垂下眼睫:“聖子……”

梁銘兇巴巴的:“哭什麽哭,莫非又是勾引孤的招式?”

雍理:“…”

我勾你狗頭啊勾!

梁銘嘴上不說人話,眼睛卻壓根不敢看他,只道:“過來……”

雍理耐下性子:“聖子有什麽吩咐?”

梁銘惡狠狠道:“你既已為聖妃,就要知禮儀,懂廉恥,收了那些惑人的招數,孤不吃這套!”

雍理是真想跳起來打爆他狗頭,但想到大雍三十萬兵士和可憐無辜的人炮,生生忍住:“妾知道了……”

梁銘眉峰一揚,色厲內荏的模樣更像頭努力昂頭的狼崽了:“妾什麽妾?改了這自稱……”

雍理嘴角抽抽,只好道:“奴知道了……”

誰知梁銘更暴躁了:“收了那些下賤心思,你既已為妃,便是聖庭最尊貴的人。”

饒是雍理善解人意,此時也有點不懂梁銘的意思了。

梁銘見他如此愚笨,恨鐵不成鋼:“稱我即可……”

雍理錯愕,眼睛不禁睜大。

梁銘又被他明亮有神的漂亮眼睛給晃的心顫:“眼睛夠大了,不用使勁睜了。”

雍理:“…”

有病,這孩子要是有機會去了大雍,他也給他配一位太醫好好看看這心疾。

梁銘想了下又道:“跟我來……”

他轉身出去,雍理只好跟上,彥君玥也要跟上來,梁銘卻忽地回頭盯她一眼:“你留下……”

彥君玥擔心雍理,粗聲道:“聖妃體弱,奴……”

梁銘看她的目光卻是如刀鋒般冷厲,透出了六州聖子的威嚴:“有孤在,還照顧不了她?”

彥君玥只能垂首應下。

雍理給她一個眼神,略作安撫。

梁銘是真的眼尖,連這都看到了,當即刺道:“當着孤的面,你也敢同他眉目傳情?”

雍理一口氣沒上來,堵得肝疼:“妾……我沒有。”

好歹是換了自稱,梁銘神态微霁:“罷了,你這些惡習,孤會一一給你改了。”語氣裏大有孺子尚可教的意思。

雍理也回過味來了,大體能跟上這六州狼狗的想法了。

妍族在六州可謂yin名遠揚。

百年前如何早已被沒有歷史傳承的六州族民忘記,他們記住的僅是這數十年。

而這數十年,妍族早被調教得沒了做人的底線和尊嚴。

他們恐怕連戲子都不如,不過是一個個美貌的玩物。

玩物需要尊嚴嗎,不需要。

偏生妍族的耐受力又極強,常人受不住的調教,他們受得住,受得住不代表不痛苦,痛苦多了靈魂就會逃避。

逃到極深處,早就忘了該怎麽做個人。

雍理現在是彥君玥,在梁銘眼裏就是個美貌妍族。

固有偏見讓他對雍理的一舉一動都得太歪。

雍理心情還挺複雜的,一來是自己解釋不清怪憋屈,二來是覺得彥氏一族實在可悲,怎就淪落到這個地步。

梁銘納妃,不是帶去寝殿寵幸,而是帶到了書房裏。

雍理對此是有些防備的,他可不會讓梁銘搞事,且不提他守身如玉,便是他的男兒身一暴露,他和彥君玥都是個死字。

不過竟然帶他到書房,這是要做什麽?

梁銘可沒有換個地方圓房的情趣,他把雍理帶來書房沒有別的目的,就一個——“你既不懂禮義廉恥,孤教你。”

雍理無言以對:謝謝您啊六州蠻荒的大傻子。

梁銘繼續道:“大雍最是尊崇禮儀法度,孤日夜研習聖書,頗有些心得體悟。”

雍理心思一動,頗有些好奇這聖書是什麽。

研習成了就能征服大雍?

莫非是失傳的先賢名作?

雍理從小好學,對于這些古籍十分感興趣。

他試探開口:“大雍聖書?”

誰知梁銘太瞧不起他:“聖書極深,以你現在的資質是看不懂的。”

雍理心裏翻白眼:朕的資質?甩你十八條街!你都看得懂,朕輕松倒背如流。

此時他真不知道自己一語成谶。

梁銘給了他三張字帖:“這些且先臨摹着。”

雍理定睛一看,幾乎以為梁銘是不是看穿他身份,故意羞辱他。

就這?

臨摹什麽?

眼前的字帖哪配叫字帖?連字都不是。

不過是些橫豎折,連啓蒙的幼童都不會練這個!

梁銘見他呆滞,問道:“看不懂也沒事,照着寫便是。”

雍理轉頭看他。

梁銘到底是個少年,哪有少年不愛炫耀,他清清嗓子道:“過來,孤教你運筆。”

說罷他扶袍坐下,身板姿勢倒是筆挺,握筆雖有些古怪也還尚可,直到那筆鋒沾紙,墨點成灘,暈了一片……

還運筆呢,連控筆都沒有,如何運!

雍理嫌棄得手癢,可見梁銘如此興致勃勃,他倒不好多說,以防露餡。

梁銘洋洋灑灑寫了一堆橫豎折:“懂了?”

雍理:“…”

梁銘起身讓座給他:“寫吧,寫上十日,若天資不錯,許能有些模樣。”

雍理忍不住了:“聖子……”

梁銘看他:“怎麽?”

雍理斟酌道:“我自幼在大雍長大,母親曾一書香門第中為仆,所以我有幸見過大雍的幼童啓蒙。”

梁銘一頓,眼神凝重了些:“他們是如何啓蒙的?”

雍理竟有點心疼這崽子了,挺好學的,瞧着也挺聰明,就是沒門路。

也是……

自從大雍立國,為了休養生息,完全禁止了與六州的交流。

六州蠻族本就四處游牧,難有定型,至今別說衡量法度,連文字都沒有傳承。

他們也不乏歆羨大雍文化的,可惜書籍是最脆弱,最難保留的,輾轉落到六州,也是些不成氣候的。

雍理心中嘆氣,說話認真許多:“幼童臨摹字帖,多是從千字文開始。”

梁銘一怔:“千字文?”顯然他并不知道這是什麽。

雍理幼時抄了不說萬遍也有千遍,想寫一手好字,如何能不練字?

便是這些年,雍理偶爾也會寫上幾遍,進而體悟到新的筆鋒字意。

術不在多,在精。

練好一篇千字文,他日運筆如飛,永難走樣。

雍理拿起這支實在算不上好的薄筆,輕松寫就一篇千字文。

書寫全程梁銘都沒出聲,他甚至都沒坐下,站在雍理身側,目不轉睛地看着宣紙上浮現的一個又一個不重樣的字。

千字文,千字不重樣,且構思精巧,句句押韻,內容更是豐富到囊括古今、通理務實,更難的是音韻協調,朗朗上口,極易誦讀。

乍看淺顯,深思廣袤。

竟與他手中聖書有異曲同工之處!

待到雍理放下筆,梁銘整個看癡了。

人美字更美,他平生未見過比眼前佳人更美之人,更沒見過比眼前字跡更美之字。

雍理怕他看不懂,用的是工整小楷,又因自己扮做女裝,所以寫得娟麗秀美。

只可惜意氣不足,筆鋒略弱。

他沒了內勁,連握筆都軟了許多,雍理眼眸微垂。

梁銘轉頭看他,又是驚為天人:“此書可送給孤嗎?”

雍理倒是不怎麽讨厭他了:“紙筆墨皆是聖子的,何須贈送。”

梁銘喜笑顏開,透亮的碧色眸中光彩照人:“你既有此造詣,想必也看得懂聖書!”

雍理沒想到能順勢看一眼所謂的大雍聖書,自是不會錯過機會:“多謝聖子擡愛。”

梁銘起身道:“你且等着……”

雍理應下,頗有些期待。

若是古籍最好,退而求其次是孤本亦可……總歸看上一看,也能知道這聖庭造詣。

等梁銘小心翼翼,千捧萬捧地把聖書拿出來。

雍理也頗為凝重地看過去。

然後……元曜帝心态崩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好家夥,所謂的聖書就是啓蒙三寶之一的《三字經》?

難怪梁銘小子看千字文都驚為天人!

他就說自己手腕無力,寫的字十分一般,梁銘怎就至于看得這般入迷?

原來是被千字文給震住了啊!

嗯……

能把三字經奉為聖書,那千字文必須位居神壇。

雍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懷疑梁小狗在嘲弄他。

“聖子……”

梁銘面上凝重,神态間的敬畏卻是做不了假:“你瞧這聖書與你寫的千字文是否有相似之處?一個是三字一個是四字,皆是字少而意深,朗朗上口卻又境界高遠,孤每每誦讀,都覺獲益匪淺……”

雍理不懷疑了,這小子很誠懇,誠懇得讓他頗為慚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朕忽視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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