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妍族人

雍理心裏難受, 哭得極兇,像是要把壓了三年的淚水、酸楚、痛苦盡數發洩出來——他的這一份還有沈君兆的。

可惜他的身體早不允許他這般情緒劇烈波動,如此大悲之下, 雍理那夏日骨癢的毛病又犯了。

明明今日陰涼,沈府的正廳裏又置了冰, 他之前待得很是舒适, 現在卻只覺有無數小蟲在骨頭縫裏來回亂竄,癢……癢得人恨不能把皮膚抓開,将那深藏骨中的蟲豸挖出來。

“阿兆……”雍理隔着衣服抓自己的身體, 指甲在絲綢錦緞上劃出晦澀的聲響,“朕難受。”

比起冬日, 他更怕這夏日。

痛的話無非是生挨着,這骨癢實在太煎熬, 一旦犯病, 哪怕有子難攔着, 他也總會把身體抓壞, 偏他體質不行, 傷口不僅難愈合, 還易惡化化膿。

于是不得不敷藥, 外敷的藥物大多是熱性的, 又會引得他骨癢。

如此惡性循環, 實在讓雍理恨透了這炎炎夏日。

本以為夏日快過去了,雍理不至于再犯病,誰知今日情緒起伏太大, 又哭得動了心肺,這體內短暫停留的內氣一散,骨癢又洶湧澎湃地鑽了出來。

雍理本就是哭腔, 此刻更是在難受地哀求,直把沈君兆給聽得心如刀割。

“沒事……沒事的……”沈君兆握住他的手,掌心一股股沁涼湧進他體內,緩解着他這難耐的骨癢之症。

只一會兒,雍理便好多了,骨癢被這磅礴的內力輕松壓制了。

雍理身體脫力,仍舊靠在沈君兆懷裏,聲音細若游絲:“這些年,你一直有給我傳輸內力?”

不用問他心裏也清楚,沈君兆這手法太熟練了,這內力的灌注技巧也十分精準,若非早就做過無數次,又怎會有這般效果?說來也是,他這病痛瞞得過太醫院卻瞞不過沈君兆。

沈君兆既是心裏有他,又怎忍心見他日夜煎熬?定是背地裏操碎了心。

這般想着,雍理心裏泛出些許甜意,但很快又被無奈的苦澀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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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兆沒有回答。

雍理嘴角彎了彎:“子難這家夥,竟敢瞞着朕。”

沈君兆輕聲道:“子難大師的內力不是無窮無盡的。”

雍理應道:“是啊,可惜朕從沒多想。”

沈君兆頓了下,仍舊是不能接這個話。

其實兩人都知道,哪裏是從沒多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勢如水火,徹底撕破臉的兩個人,雍理如何敢想沈君兆還會關心記挂自己?他怕是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最痛苦的夜晚,握着他手沉默地給他灌注內力的是沈君兆。

雍理的病痛是紮在沈君兆心上的刀,時刻提醒着他的罪孽深重。

若非他惹了他,若非他們兄弟背德,雍理又怎會遭此折磨。

全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雍理從接受他的那一刻起,再沒有過一天好日子。

——遇刺、中毒、親征、遭到背叛、九死一生……

沈争鳴那句話說得對,他的确是個孽障,從出生就是個天大的錯誤。

為雍理壓住體內熱毒後,沈君兆極快地松了他的手,因雍理無力,他仍舊扶着他,但卻不是那種情人間親昵的相擁,而是克己守禮的攙扶。

是身為臣子對待君主最親近的舉動。

僅此而已。

雍理心裏微澀,到底是沒表露出來:“朕這樣也沒法回宮,能在沈府上歇息一會兒嗎?”

沈君兆立刻道:“臣扶您去內室。”

雍理點點頭。

其實雍理走不動,他一旦犯病,哪怕已經被內力短暫壓制,也很難使喚這乏力的手腳。甚至因為體內有着不屬于自己的內力,而更加無法使喚。

大多數情況下,他想要行動正常,至少得一個時辰。等體內熱毒和內力中和,他才算是挨過去了。

雍理走不動,卻沒辦法央求更多,只能努力挪着腿,三步抵不了一步,走得異常艱難。

“阿兆……”

“嗯。”

“兄弟之間,也可以抱一抱吧。”

“……”

雍理額間沁出冷汗,聲音軟得一塌糊塗:“朕……真的走不動……嗯……”

沈君兆将他攔腰抱起,雍理連環住他脖頸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無力地靠在他肩膀,壓着從心口翻湧而上的刺痛。

挨得這麽近,他聞得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聽得到他冰冷朝服下的砰砰心跳聲,卻什麽都說不得。

開口既是孽。

洗不盡的罪。

沈君兆把他抱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雍理有了點力氣,道:“朕從沒見過你的寝居。”

沈君兆頓了下:“甚是簡陋。”

雍理居然應道:“的确太過簡陋。”

沈君兆:“……”

雍理打量着這間異常寬敞卻幾乎沒什麽陳設的內室,心裏很不是滋味。

沈家這宅子是百年祖宅,布局是極其講究的,主廳主卧更是處處有風水,樣樣是玄機,每一個花瓶的擺設都是有門道的。

可此時這內室裏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張古樸的硬床和角落裏的冰盆,連牆壁上都沒有字畫。

空蕩蕩的寝居,像一個苦行僧的齋居。

從這間屋子都能看出,沈君兆這些年過得是什麽日子。

自己不肯放過自己,精神上的極大痛苦不允許他生活上有絲毫享樂。

雍理心中一刺,玩笑般說道:“回頭朕去開了內庫,給你挑些好東西。”

沈君兆眉峰微蹙:“不用。”

雍理每提一次兄弟二字,心便窒痛一分,可他必須提,他必須要說到兩人都适應:“雍珠那胖子都快把朕的內庫搬空了,你別客氣。”

雍珠是堂弟,沈君兆是親兄弟,自然不該客氣。

沈君兆垂眸,做不到像雍理這般談笑風生。

雍理知他性子,凡事悶着藏着忍着,似乎逃避了這事就不存在一樣。

怎麽會呢?

逃避只會讓問題瘋漲,漲到無法解決的境地。

雍理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就不會放任下去:“說起來,我們誰是兄誰是弟?”

他一直以為自己比沈君兆小一歲,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沈君兆:“陛下長臣一歲。”

雍理眼中帶了些笑意:“所以朕才是哥哥?”

沈君兆:“……”

雍理望着他道:“難怪朕第一次見你時,覺得你比朕還小。”

沈君兆并不想回憶他們的初遇,想想過去再回到此時,只有錐心之痛。

雍理輕嘆口氣:“如今你倒是比朕高了半個頭。”

沈君兆立刻道:“等陛下養好身體,還能……”

雍理擺擺手:“和身體無關,朕這身高已及父皇。”

話音落,雍理心思微動,看向他:“說起來,你生得可真是和父皇半點不像。”

沈君兆說了句大不敬的話:“陛下亦不像。”

雍理幹笑道:“是啊,朕像母後。”

沈君兆不出聲,但毫無疑問,他也像自己的母親。

這麽看來,先帝育有二子,卻沒一個像他。

先帝生得魁梧結實,五官并不十分出衆,但通身氣魄懾人,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一雙黑眸,笑時納星辰,怒時攬日月,讓人無力直視。

眼睛這點雍理倒是有些相像,只可惜他五官生得過于精致,雖年長後褪去了少時嬌美,卻仍是太過秀麗,好看得讓人忘記他的帝王至尊,只記着他的燦若朝陽。

至于沈君兆……

也不知是雍理的內心抵觸,還是沈君兆母親血統強悍,總歸他覺得他一點都不像先帝,連一絲絲一毫毫都不像。

沈君兆少時傾城妍麗,如今俊美無俦,渾厚的內家功夫沉澱了略顯陰郁的氣質,高挑的身量輕松駕馭筆挺的仙鶴朝服。硬要說他們父子二人有何處相似,那便是通身氣度奪人,讓人無力直視。

可氣度這事,不都是後天養成嗎?

身居高位者,手握重權者,不都這樣嗎?

雍理知道自己是不甘心,總想辦法尋機會證明他和沈君兆不是兄弟。

只是他都這麽想了,沈君兆又怎會不想?

若非板上釘釘,沈君兆何苦推開他。

雍理心落了落,問他:“朕這身子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了宮,不如你把身世說給朕聽聽。”

沈君兆本是不想說的,但不說這些又能說什麽?

兩人獨處一室長達一個時辰,他要說什麽?

除了說這個,還有什麽能讓他清醒得不犯錯。

沈君兆低聲道:“臣的母親是個六州異族……”

雍理怔了下:“妍族?”

沈君兆知道他和妍族頗有淵源,點頭應道:“是的。”

雍理意外倒也不意外,的确……沈君兆這張臉像極了妍族人。

他也明白了為什麽沈争鳴對沈君兆母親恨之入骨,又為何稱沈君兆為孽障。

妍族人,對于六州來說都是異類,對于古板的中原人來說,更是異類中的異類。

若是沈君兆的母親是被調教過的,那更是最為君子所不齒的存在。

中原人不懂妍族的經歷和遭遇,他們也無法理解為什麽身為人可以沒有尊嚴到那種地步。

別說他們,連雍理看到“書院”裏yin亂的一幕,都有被震住。

妍族人美則美矣,偏有着過于強悍的身體素質;身體素質強則強矣,偏又沒有反抗的意識。

所謂的與妍族人交|歡能夠改善普通人體質是有條件的。

——兩人必須只和彼此親密。

可惜的是只此一條就很難做到。

一旦破了,那位年過六旬的“書院”老先生就是最終下場。

雍理聽沈君兆簡述了當年的事,只覺命運無常:“你竟也是妍族人。”

多奇妙,救他一命的義姐是妍族人。

他此生摯愛,是半個妍族人。

他的後宮三千佳麗,全是妍族人。

妍族人……哎。

雍理看向沈君兆,問道:“你可知朕這身體唯一治愈的法子是什麽嗎?”

沈君兆心一提:“陛下的身體有法子治愈嗎?”

他太清楚雍理被這病痛折磨得有多痛苦,若是能治愈,刀山火海,他義無反顧。

雍理彎唇笑:“有。”

沈君兆:“怎樣治,告訴我!”

雍理頓了頓。

事關雍理安危,沈君兆難免有些失态,他握住他手道:“無論是怎樣的法子,只要有法子,總能做到的,陛下且告訴臣,臣定能想出解決之道!”

雍理垂眸看着他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溫聲道:“法子不難,也不需要什麽特別的藥方,更沒有刁鑽的藥引……只是再簡單也沒用,你我此生注定難解。”

沈君兆心沉了沉。

雍理仰頭看他:“你還想知道這法子嗎?”

沈君兆嗓音微啞:“與臣有關嗎?”

雍理道:“是啊,與你有關。”

沈君兆聲音緊繃:“如何?”

雍理湊近他耳邊,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朕夜夜與你共赴巫山,便能解了這一身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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